一剎那,羅織的眼睛被水霧覆蓋,原本輕松嬉笑的面孔也變了樣子。
在她母親死的那一刻,在她哥把她推出家門的時候,羅織就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歸處了。所以她一直走,一直走,覺得只要腳步不停那她就不算是無家可歸的人。
這些年,她到過地球的邊緣,見過海洋的終點,她覺得在看過盡頭之後自己也就不再需要一座城市、一個房子或者一個人來作為自己的錨點了。包括現在,她也還是這樣認為的。
但當言謹靠近,環抱住她,她也無比清晰的感受到自己靈魂的愉悅。她把臉埋在言謹的肩上,深深地吸氣、呼氣。這一刻,她過往經歷過的那些烈日風雨和饑寒病痛全都成了冒險途中的奇趣。
屋子裡關了燈,兩人坐在陽臺上看月亮,手邊放著酒和臭氣熏天的鯊魚肉。
窗戶大開著,冷風灌進來,言謹攏了攏身上的毯子然後扭頭看向旁邊的羅織,薄毯被堆在腳邊,一件寬松單薄的襯衫衣角被風吹的飄動了起來,而羅織毫無所覺,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
言謹沒說話,回過頭靜靜地聽著她講這些年去過的地方和做過的事情。半年往返三千多公裡拍蝴蝶的遷徙,整晚趴在荒原的草叢裡等一隻母狼,汛期站在黃河堤岸的邊緣,暴雪後去雪林尋找馴鹿群…
在她的講述中言謹逐漸勾勒出她這些年生活的景象。那是遠離現代社會文明演化的另一個天地,什麼學歷、職業發展,賺錢買房、結婚生子,等等諸如此類的人生準則全被丟在了角落,天空、土地、海洋和生靈才是那個世界的中心。
言謹不可自控的對其産生了嚮往的感覺。她想從高樓大廈裡沖出去,在泥土地裡翻滾,被烈日炙烤,然後赤裸著身體一頭紮進溫涼的海水裡…
就在言謹放任思緒四處狂奔的時候,身旁的羅織結束了自己的講述。話鋒一轉,開口說道:“你這裡,還住過別人吧?”
言謹回神,轉頭看見羅織眼神裡的玩味。她想起這間房子裡殘留的陳平的痕跡。衛生間裡的剃須刀、漱口杯、灰色的毛巾和散落的袖口、領帶夾,還有門口鞋櫃裡四十幾碼的拖鞋。
言謹嘆了口氣,她從來不喜歡談論自己的感情,也不喜歡讓陳平成為她和別人的話題。但此時此刻,她卻真真切切的想要提起他的名字。
“嗯。他叫陳平,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言謹心髒微動,語音卻平靜如常。
“那他現在在哪兒?”羅織用牙簽挑了一塊臭肉放進嘴裡,表情猙獰的又問道。
“不知道。”言謹是真的對現在陳平的一無所知,僅憑從別人嘴裡聽來的那一點訊息,她沒辦法在腦海裡描繪出陳平的身影。
“你想他嗎?”羅織沒有問兩人之間的來龍去脈,為什麼在一起,又為什麼分開。
“有點。”言謹答的很快。從她轉身把陳平丟在身後的那一刻起,她思念就從未斷絕。
“那你不找他?怎麼,人現在有主啊?”羅織有些疑惑,聽言謹的口氣明明就是還有想法,那為什麼還要停在原地不動呢?
“他結過婚,聽別人現在好像是離了。”言謹想起前段時間和陳曼的聊天。
“哦~二婚啊!”羅織恍然大悟,緊接著又說道:“你有潔癖?不能接受別人用過的?”
言謹一噎,才冒頭的離緒愁腸被羅織突如其來的碰碰車撞了個粉碎。她想罵人,一時又沒找到合適的詞語,最後只能無奈的笑著推了羅織一把。
羅織搖晃著倒了下去,坐起來的時候拿起地上的酒杯,和言謹手裡的叮咚相撞,然後兩人一飲而盡。
言謹拎起酒瓶給把杯子重新添滿,“話說你這麼多年在外面,風花雪月的事也遇到過不少吧?”
羅織面容一滯,不過很快就又恢複了調笑的神色。她撐著言謹的膝蓋仰面躺在了地毯上,盯著天花板上浮動的光影,說道:“那是,三大洲、五大洋,到處都有讓人心動的帥哥啊~”
對於羅織的“厚顏無恥”,短短幾個小時言謹已經習慣了,她無聲的笑了笑,轉頭去看窗外跑到烏雲後面的月亮。
兩人不知道這樣閑扯了多久,言謹沒看時間,只記得睡覺之前羅織對著那碟吃光的鯊魚肉說了句,“操,這玩意真難吃!”
早上六點,言謹頭昏腦脹的從床上坐起來,旁邊的羅織直條條的躺著像是在仰面站軍姿。她左右看了看,從地上撿起掉落的薄被丟到了羅織的身上。
刷牙洗臉,言謹收拾停當然後寫了張字條貼在了冰箱上就出門去上班了。
接過助理遞的咖啡,言謹關上門坐在椅子看著窗外轉了一圈又一圈。某一刻,她猛然停下,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
一週後,言謹坐在金融論壇會場的後排,不錯眼的看著側前方那個平直寬闊的背影。
兩個小時的會議,西裝革履的人下來上去,他始終坐在臺下,言謹也一直看著他,臺上那些滔滔不絕的高論半個字也沒有聽進耳朵裡。
晚上是小範圍的酒會,言謹換了衣服一個人走進宴會廳。端著盤子的服務生從她面前經過,她拿了一杯酒,抬眼,撞上站在人群中的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