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雙目仍然眯著,慢條斯理地檢視抄檢出來的東西,有偷偷攢下來的點心,有私底下託人買進來的宮外的雜物,甚至有從殿裡偷拿的佛手,想是喜歡那香味……到底都是些孩子,然而這都是罪過,主子沒有賞的,私下收受的,那都叫偷,都被一一拉出去按在簷下長凳上打板子。
一貫活絡的柳青都因為被發現了三皇子吃剩的桂花水晶糕被拉出去敲了十板子……那桂花糕半層是乳白的奶糕,半層是晶瑩剔透的果凍一樣的糕點,裡頭凝固著細碎的金色桂花,桂花和牛奶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迷人之極,雙林是在後世吃過的,所以並不覺得稀罕,柳青卻是盯著那水晶糕許久,原來偷偷藏了塊,卻沒捨得當時就吃,留下了罪狀。
內侍們打板子是不脫褲子的,只是那些半大孩子們個個都面白氣噎,眼睛紅腫,彷彿真的犯了多大的罪,打完以後還痛哭流涕地跪謝。
只能慶幸傅雙林到底不是個孩子,又生性|愛潔,因此並沒有和他的同仁一樣,收集什麼東西。
只是張宏從托盤拿出一塊巴掌大光滑的鵝卵石出來,倒是愣了下,問道:“這是誰的?”
傅雙林心下緊了緊,走出去躬身行禮道:“是小的。”
他年紀尚小,身量未足,走出去臉上仍然一團孩氣,張宏拿著那鵝卵石在手裡掂了掂,笑道:“你收著這石頭做什麼?”
傅雙林垂眸道:“小的白日課堂習字,恐晚上忘了,專門在御花園裡找了塊石頭來,蘸了茶水在上頭練字。”
張宏一怔,又看了眼他,笑道:“怪道你年紀小,先生們卻說你記心好,字也寫得不錯。”
傅雙林躬身道:“公公過譽了。”一個多字也不再多說。
張宏眯著眼上下打量他:“怎麼養成這樣一副老成樣子的。”一邊揮手道:“下去吧。”
傅雙林回到隊伍中,看到隊伍裡只剩下了寥寥可數的四個人,除了自己,另外三個都是年紀較大,平日裡一向沉穩謹慎的。
都處理完後,張宏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伴君可不是件簡單事兒,貴人也不是這麼好伺候的,今兒算是給大家提個醒兒,別將來稀裡糊塗丟了命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都回去歇下吧。”一邊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走了出去。
傅雙林回了屋裡,窩進了床裡,心裡卻一片雪亮,作為一個曾經經歷過一世的成年人,他如今已是明白了他們這一群小內侍,從內務司開始就已層層篩選,第一關不過是面貌語言關,這之後王皇后的問題、在坤和宮貌似寬和的跟班、在內書堂的學習乃至一舉一動,都在上面人的觀察考核、敲打警告中,一層層的篩選調|教出最為合適的——奴才。
傅雙林從來沒有這樣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他縮在了被窩裡,手腳冰冷,心頭寒意凜然。
天亮後他們如常去了內書堂,被打板子的孩子們有些轉天就發了熱,畢竟寒夜裡又嚇又凍的,張宏倒是傳了大夫來看病,只不讓到前頭去,一兩日後退了熱,倒也如常當差,卻比往日更謹慎小心了。
而出人意料的是,人人都以為肯定要沒命的李君居然回來了,整個人瘦了一圈,雙眼深陷,卻閃動著激動的光芒,有人關切地問他,他熱淚盈眶地抽噎:“太子殿下聽說了我的事,和皇后娘娘說那些紙是他賞我的……娘娘聽了還賞了我壓驚的銀子。”
眾內師們都嗟嘆不已,既為李君慶幸,又暗歎太子仁德,李君更是一副為太子效死的神態。
唯有傅雙林心下明瞭,私匿主子的字紙可大可小,處死李君或者重重懲戒自然容易,但李君內書堂成績頗優,並非一無是處,於是先由張宏出面,將李君打入萬死不復的境地,那一個寒冷的冬夜,被押入暴室裡的孩子必然是驚嚇交加地度過,然後太子一句話便將李君從這樣的境地解救了出來,從此便得到了李君的死心塌地。高高在上的皇家,要收復忠心奴才,自然有的是手段和辦法。一國之後為自己年幼的太子打算,自然是殫精竭慮,周全萬分。
這以後,還會有無數的李君,死心塌地忠心耿耿地在年幼的太子身邊輔佐,或為奴才、或為謀士……
也許太子是真的憐憫,也許是皇后給太子的精心安排,無論如何,他們作為這座宏偉宮城內最低微的存在,螻蟻一般的存活於上位者的一念之間,這殘酷的一課同時將這事實展現在了他們的面前。內書堂裡,有些有自知之明的小內侍開始急流勇退,尋找別的更合適的差使,伴君如伴虎,即使能留在太子身邊,也未必能有命享福——更何況內書堂裡認了字,多多少少懂了些史,太子……也未必一定是將來的皇帝……這些心照不宣的道理在親近的小內侍之間暗暗流傳著,一時之間,小內侍們不再和從前一樣擠破頭地去爭那東宮的職司了。
最直接的表現便是柳青,又開始花心思討好起三皇子來,本朝皇子多分封藩地,一般分封時皇上體恤,會將皇子們在宮內住時貼身伺候的太監和宮人一同賞賜給皇子就藩,而因為是御賜,王爺們一貫都比較優容,如無大錯,一般都能過得比較舒適,即使犯了大錯要處置,也要先稟明大內,不能擅自處置,若是能得跟著王爺到藩地去混,那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然而這些時候因為他的懈怠,三皇子明顯更喜歡黏著雙林一些,而雙林無論是在內書堂還是前陣子的抄檢事件中,都表現得頗為可圈可點,這讓柳青在雙林面前,又多了許多的風涼話,仗著年紀大,時常呵斥雙林。雙林若是個不到六歲的孩子,大概真的會被他嚇到,好在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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