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過謙了,”雲鶴將紙鋪好,又用鎮尺壓住,走過去,才發現,窗戶也被關上了,他只好坐下來,將筆舔了墨,遞給蘇以言,又執上了墨錠研磨,眼神卻落在蘇以言筆上,看著蘇以言寫,“表妹,可否當著我面露一手,讓我長長見識。”
蘇以言邊照著那張紙寫,就聽雲鶴褪去了情緒一般淡淡的聲音問,“表妹,可知國之弊病出自何處?”
蘇以言抬眼,正與雲鶴視線相接,她移開目光,只放在墨錠上精細雕刻的芙蓉上,“哥哥,我一小小女子怎可論朝政?”
雲鶴頷首,未正面回答,轉而反問道,“此地唯你我二人,你只當我是無法言語的死物,又如何不能?”
蘇以言又聽見雲鶴說“死”這個字,心念電轉之間不免用手撐在桌上,撐起上半身來,往前微微一俯,用筆頭抵在雲鶴的嘴邊,“哥哥,莫說這類的話,我聽不得。”
雲鶴將筆頭移開,表情變得舒展,語氣也和和緩緩,他柔聲向蘇以言請罪,“我的錯,還望表妹恕罪。”
“國之弊病,不就在這群貪蠹之上,若不是他們……”蘇以言做勢將筆收回來,但她,像是從雲鶴先前說的話中琢磨出了什麼來,她的手突地劇烈一抖,這張紙毀了,得重寫了,她心中止不住地亂跳,一瞬之間,胸間氣沖到腦門上,她胸膛正上上下下地起伏不定,但她還是靜默著,不動聲色一般將紙折疊起來收下去,又鋪了另一張紙。
手還有些抖,竟鋪了好一會,才將紙鋪好,她又望向雲鶴,見著雲鶴正看著硯臺出神,她難得一見雲鶴出神,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好雲鶴察覺她視線,望了過來,“哥哥,可是……?”
她見雲鶴模樣,心中竟沉了下去。
雲鶴知她曉得了,摩挲著手指上的薄繭,狀似隨意接了一句,只說道,“表妹這可是知道我為何提死諫一事了。”
蘇以言努力將心中壓著的巨大石頭移開,狀似輕松地又對著雲鶴嘟了嘟嘴,嗔怒道,“哥哥,你……我都說了。”
雲鶴這才無奈笑笑,站起身來,將窗開啟,看向外面如豆大的雨點啪嗒啪嗒打在石地上,倒是像認錯一般對著蘇以言拱手,“還望表妹原諒,確實是我的過錯,以後再不提此字了。”
用完午膳後,雲鶴又用了藥,準備午睡了,蘇以言向他告辭。
回了自己房裡後,她才將剛剛那張沾了一片墨點的紙拿出來。
二人均是受到了食不言的教導,席間只聞兩人輕輕地咀嚼聲,她也得以出神,任由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她想她是悟徹了雲鶴所言。
但她現在,手雖不抖了,心中只剩下心慌。
蘇父從未拘束過她與胞姐念書,也從沒限制過她二人只能讀些女訓之類的書,甚至還坦言說,他於讀書上沒有天份,他希望他的兩個女兒能學富五車,才高八鬥。
所以她不似同葉初所言,她讀了不少書,但她只知道在聖賢書上,她只知譬如堯舜之類為上古聖明賢君,譬如紂桀之類為昏庸無道之君。
可當今聖上,雖說不可謂是明君,卻也不是昏君之流,向來確實未荒淫無度,暴虐無道,頂多算是取中庸之道。
她曾問過蘇父,當今聖上是何樣的人物?
蘇父只說,聖上當然是聖明的人聖人罷。
聖人?她憶起,魏晉李康所寫,《運命論》中的“有夫黃河清而聖人生,裡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1】可這人所寫的種種不都是虛妄?黃河水清?如此年份了,她從未在書上見過,群龍現,那更不是不可能發生之事,這是她早便悟徹的東西,她拿著這句話去問過王植,王植未正面回答她,只讓她跟著讀下去,她讀下去,得到的說法如同這這文的標題一般,此皆命也。
所以皆為——“故運之將隆,必生聖明之君。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
那當今,國運之衰,必生昏庸之君。昏庸之君,是否必有奸佞之臣?
她不知不覺嘆口氣,將紙鋪好,撫平整,未找到鎮尺,她只得從旁抽出一本書來,將紙鎮住。
但目今確又有賦稅頻繁之舉。
她先前長於閨中不知,在雲家不知,收一事這還是從大外姑姜氏口中得知的,再加上,她前兩日由子星伴著出了門去,幫著雲鶴瞭解了這建德縣城之中米糧油之價格,從商販的嘴裡,才得知,這年頭,稅收已比起五年前提了至少三成。
再這樣下去,恐發展成後患。
前朝亡國莫過於從細微末節之處開始。
她心中,也一直以為是當今聖上許是被奸臣矇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