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還是帶來不小的震撼。出於職業素養,穆醫生只是驚訝了一秒,然後溫和地說:“嗯,戀愛還是和喜歡的人談更好。”
陶玖捏著衣角的指尖有些泛白,她侷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微微低下頭繼續說:“是的,所以我想能更完整地重新開始。我想能徹底從上一段感情中走出來……這些年我一直沒收到過沈若希的訊息,從前我覺得就算她不想面對我,也應該在時隔很久以後對我說點什麼,而不是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她咬了咬嘴唇,努力壓下心底流淌過的一陣酸澀。
“但是現在我想主動去聯系她。”這個句子很流暢,陶玖在心裡已經重複過無數遍了。她稍微停頓了幾秒,組織了接下來的語言:“就算她不願意告訴我當初做那些事是為什麼也好,我已經無所謂和不在乎了。但是我覺得我們之間應該有一場交流,一場告別。這樣我才能真正放下,才好真正去開始一些新的人生。”
桌上泡著滾燙熱水沖過的普洱,茶香四溢。穆醫生沉吟片刻,猶豫著開口:“我明白。你會有這種想法,是可以理解的。”
陶玖露出一絲苦笑:“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這樣做,一直拿不準主意,所以想來問問你。”不知不覺間,她已經不再用敬語了。想到那些坑坑窪窪的過往還有被填補的可能,陶玖其實有些期待。
“在這之前,還有個問題需要確認。”穆醫生正了正神色,“你說她一直沒聯系過你,同樣你也沒有主動嘗試過,那你知道怎麼找到她嗎?”
這個問題倒沒怎麼困擾到陶玖,她不假思索地說:“問一些高中和她關繫好的同學,應該會知道吧。”
畢業後,陶玖在微信裡幾乎把所有同學都刪掉了。從前她是故意躲著不想聽和沈若希有關的訊息,才讓這個人在她的生命中近乎絕跡。而如今想知道沈若希的近況,不過是再加回來問一問的事。連魏雲晗都能知道沈若希交了男朋友。
穆醫生扶了扶眼鏡,其實他一直是很佩服陶玖,這個小姑娘看起來軟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的小美人魚般如履薄冰——但卻越磋磨越堅強。只是這一回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從陶玖的描述裡感覺出這裡面有點蹊蹺。但沒有任何依據只憑借直覺,並不好開口。他想著換種方式讓陶玖先打消這個念頭。
“小陶,”穆醫生面露難色地笑了笑,“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我的建議是,維持現狀,不要去多想從前的事。萬一事與願違,不是徒增煩惱嗎?”
陶玖像是有些失落和洩氣,但她本來也沒有堅定決心想做這件事,被這樣小小的打擊了一下更是猶豫。她輕輕咬了咬嘴唇,思考片刻最後乖巧地說:“好吧,我聽你的。”
“你到底想怎麼樣?”
魏雲晗擰著眉往後退了一步,阻止張愷再向前靠近。她有時覺得,這件事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就是她的報應。
“不是都沒事了嗎。”張愷舉起雙手坐了個投降的姿勢,在床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兩腿敞開著。
酒店的房間是冷色調的,深灰色的牆壁,霧面藍的茶幾,亞麻色的地毯。到處都透著沉重的壓抑,氣氛緊張得像是戰火一觸即發。張愷端詳著她的神情:“什麼叫我想怎麼樣?”
“你早就想和我分手了,你早就不喜歡我了,但是你不敢承認——你到現在都不能敢作敢當嗎?”
一陣暈眩,張愷氣得青筋暴起:“解釋過多少遍了,我明明沒說過這些。都是她在瞎說,在胡言亂語,像你一樣胡言亂語,這樣你能理解了嗎?”
魏雲晗坐在床上,潔白柔軟的床墊微微下陷,像是厚實的雪地。她簡直要給張愷鼓起掌來:“好,好。那照你這麼說,都是我們倆的錯,都是我們兩個女人的問題。你這個一米七五的大男人被我們倆欺負了、威脅了、脅迫了,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對吧!”
張愷握緊了拳頭,用力到指尖都泛白了,他忍無可忍地說:“我一米七八。”
“你的邏輯我也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定要誰欺負誰呢?而且那些話,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不過這幾天,你在我耳朵邊來來回回重複這些,現在我還真有點這樣想。”張愷最懂得如何激怒眼前的人,他冷笑了一聲:“你確實讓人無法忍受。可能我早就不喜歡你了。”
“你說這種話還沒有沒良心!”
魏雲晗破碎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每當她的胸腔爆發出那種冗長尖銳又悽涼無比的嗚咽聲時,張愷都知道熟悉的劇情又要上演了。她最懂得如何軟硬兼施,先來硬的再來軟的,一意孤行的流程,每場戲結束都是同樣餘音繞梁。
“你明明知道,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被珍愛過,是因為有你,我才終於感覺到了一點愛。難道你都在騙我嗎?”
她又要把她的生長疼痛和創傷拿出來講了——無非是媽媽生了弟弟之後,她成了家裡的局外人,得不到關注和寵愛,在偏心和仇恨裡長大。魏雲晗說過,這也是她為什麼如此討厭從前一個用抑鬱症博取同情的室友的原因。
“我就不能有朋友嗎?你講點道理好不好,那天約趙流螢出來吃飯,我真的只是想交個朋友。”張愷覺得口水都要幹了,這句話幾天內好像說了幾百遍。
似乎魏雲晗還沉浸在自己的委屈裡,自顧自地說著那些她也同樣說過很多遍的話:“我想要你愛我,只能愛我,像我愛你這樣愛我。你懂不懂啊?”她自己都不懂到底想要什麼,總之不是平靜的理智。也許她想要更堅定和暴烈的愛,被人緊抓著不放的安全感,而不是讓她膽戰心驚地害怕失去,像小時候那樣。
“說這麼多我也會煩,真的。你不要以為那些事可以當作代表勝利的金牌,只要你舉起來我就會乖乖認輸。”張愷面無表情地遠遠看著她,臉上像是凝固著一層冰霜般不為所動。
只是張愷不知道,那些事在其他地方,魏雲晗都是羞於啟齒。魏雲晗只給他講過,出自於天人交戰後的信任和下定決心的充分裸露。她以為她的愛會把張愷的心髒磨爛,露出裡面最鮮嫩的血肉和最真摯的感情,可事實上她只在張愷心上磨了一層厚厚的繭。
張愷不得不承認他曾經心疼過魏雲晗,但卻從來沒想過珍惜她的傷口。他也根本沒想到魏雲晗會帶著童年的傷痛這麼多年,甚至有可能更長久。他更沒有想過把這件事看作他們兩個人要一起面對的。
天地良心,剛戀愛時他真的想把自己與生俱來的充沛感情分給她一些。可是他沒有想過這會是他填不滿的、彷彿永遠都無法癒合的無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