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陳姝野成了唯一能接近陶玖的人。
無論是爸爸媽媽還是鐘祈,陶玖都用拒絕和抵抗的姿勢面對。她不和除了陳姝野以外的任何人說話,她日複一日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裡消磨時間,等著晚上陳姝野過來陪她。
只有陳姝野在的那幾個小時陶玖才是活的。她只有想到陳姝野才能扼制身體裡想要毀滅的念頭,她只能讓陳姝野在自己心裡不斷被放大,像是綻放的玫瑰花瓣那樣充盈地佔據所有空間,擠走所有其他思想,包括有關自我的意識。
緊閉的窗戶之外是流光溢彩的霓虹燈,照亮一朵朵盤旋而下的雪花。灰濛濛的冬季天空,今年的第一場雪緩慢降落,埋葬般覆蓋整座城市。陶玖漆黑的眼睛看向窗外,沒有半點神采。她像對待一塊破布一樣對待自己的渴望與痛苦,任由心髒和潔白的沉甸甸的雪一起下墜,她只為陳姝野一個人而活。
周方展的家裡拉著厚重的床簾,灰暗而寂靜,地上都是空酒瓶,煙灰缸也插滿了煙頭。
這僅僅只是蔣怡離開的第二天,家裡卻好像變得比原來更大,空空蕩蕩,寂寞無處遁形。
離開時蔣怡悽慘地流著眼淚:“我和你還能相安無事地生活嗎?還能像以前那樣面對彼此嗎?我們之間有一個差點死掉的女孩子,我這輩子都忘不掉自己對她的傷害。”
有一瞬間周方展喉結上下動了動,他想說“這不是你的錯”。可如果他這麼說了,那就相當於他也在對自己說“這不是我的錯”。
他愧疚又慶幸,慶幸自己還會愧疚,沒有成為小時候最討厭的那種只會為自己開脫的、永遠心安理得地活著的大人。但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像是表演一樣的愧疚了,他不會永遠活在這件事裡。
雖然和蔣怡分手讓他感覺自己變得勢單力薄,讓他的心再次孤獨,但後天形成的善惡觀讓他把這當成是對自己的懲罰。好了,現在懲罰已經結束了。周方展想,自己的生活還會繼續,這只是短暫的風浪,小小的插曲。
陶玖卻被長久地困在這件事裡。
回憶總是猝不及防地讓她呼吸困難地靜止,失去力氣,像是想要發出求救訊號那樣顫抖。
即使她已經回到了學校,和同學們一樣開始準備歲末年初的期末考試,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東西。她不知道該恨誰,誰都是有理由的有道理的。周方展是“聽到了那些話會聯想到也會很正常”,爸爸媽媽是“太著急了才會失去理智錯怪和冤枉她”。
所有人都應該被她原諒。如果她再耿耿於懷,那就是她的問題,她只能再次被送去看心理醫生了。
回到學校那晚是陳姝野開車送她,陶玖看到車窗映著自己慘白而狼狽的臉。暗藍色的天空,月亮周圍有一圈淡淡的光霧,朦朧又柔美。
車停在路邊,四周寂靜,陳姝野摸了摸她的頭發:“你想不想抽根煙?”
“在車裡嗎?”陶玖猶豫地搖搖頭,“還是不要了吧。”
“沒關系的,其實是我也想抽煙了。”陳姝野笑了笑,遞給她一根紫雲,幫她點燃了火。
陶玖第一次嘗試香煙的味道,她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發出劇烈的咳嗽,而是平靜得看起來像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她假裝很從容地吸一小口再慢慢撥出白色的煙霧,卻因為陳姝野毫不掩飾的專注目光,臉色微微泛起緋紅。
霧深露重,陳姝野開啟車窗讓涼涼的夜風吹進來,她怕陶玖感冒,遞了條紫色的毛毯過去。
“下過雪了吧?”陳姝野突然問她。
陶玖把毯子鋪在大腿上,望向外的眼神空空的有些寂寞:“是。”
冰涼的風帶來一絲清醒,陳姝野懶洋洋地伸了伸腰:“那冬天已經來了。等你考完試我帶你去滑雪,好不好?”
“滑雪,好呀。”陶玖沒想太久就答應了。她微微低下頭,眼睛被燈光下睫毛的陰影覆蓋著,像是溫暖又安寧的湖泊。
陳姝野拿出了瓶放在暖箱裡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後遞給陶玖,看陶玖喝過後才接過來又抿了一小口。兩個人靜靜地抽完一整根煙,各懷心思,誰都沒有說話。
再回到寢室時氣氛還是和從前一樣,室友們都友善又親切,有什麼零食都不分彼此地一起吃,常常計劃著考完試去哪裡玩,學習時也互不打擾。陶玖卻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好像這些都是上輩子的事。
一回來,趙流螢就給了她一份裝訂好的a4紙,滿滿打著幾頁資料:“這是期末複習會用到的,我都幫你也打了出來。好好學習啦,陶玖。”她最後一句話說得別有深意,黝黑的眼睛目光深邃,好像看出來陶玖這段時間在學校外經歷了什麼。
“謝謝你,”陶玖接過時有些心情複雜,“我上次考試還是在兩年前。”
沒過多久所有的課程都學完了,再上課變成了劃重點和答疑。冬天在城市留下的痕跡越來越深,時不時就會落下一場聲勢浩大的雪。夜晚也總是很早降臨,五點多的時候天就全黑了。常常陶玖剛吃過晚飯從食堂出來就錯愕地進入夜色裡,以為自己穿越時空。
趙流螢家住在南方,很少能看到雪。這天晚上她興致沖沖地跟陶玖說:“趁著雪還沒有化,我們到樓下堆個雪人吧。”
陶玖翻著書頁的手沒停下來,她有點懶懶的垂著眼睫:“太冷了,還是屋裡暖和。”
“就去嘛,堆一個小小的雪人,很快就上來。”趙流螢抱著她的胳膊撒嬌,哼哼唧唧地不停說:“陶玖,小玖寶貝,你最好了。”
陶玖拗不過她,只好站起來無奈地關掉臺燈:“好吧,等我換個衣服,陪你下樓去堆雪人。”
天色昏黑,冬季夜晚的風幹燥又粗糲,刮在面板上像是尖銳的美工刀裁剪開白紙。陶玖穿了淺灰色的毛衣,外面套著短款的羽絨服,還算暖和。趙流螢穿得更多,衣服鼓鼓的像是一個肉粽子。為了堆雪人,兩個人都戴著厚厚的手套。
操場上有很多同學,綠色草坪上放著兩個巨大的黑色音響,正在放緩慢又纏綿的抒情音樂。
“陶玖,那邊的雪幹淨。”趙流螢指了指足球門邊上的一塊空地,橘黃色的路燈下,潔白的雪堆像是一大團溫暖的毛線球。
陶玖點點頭,兩個女生拉著手往哪兒走。雪被風吹著捲起,像是從世界盡頭翻湧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