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遊移,水榭亮了又暗。鴻逸之的講述,風趣而生動。
烽火不息、利鏃穿骨的戰場,經他講出,仍是貫有的戲謔和輕鬆。楚越在那些畫面裡,見到另一個鐵血、冷酷、戰神一樣的蘇翊,與帝京的蘇翊大相徑庭。用蘇翊曾經的話說,那是他的勳章。那些畫面,她原本以為蘇翊有一輩子的時間說給她聽。
不知不覺,月已偏西,二人飲盡最後一壺茶,鴻逸之不禁笑言:“枉我二人自詡風雅,今日也是把品茶當牛飲烈酒。我再不走,恐怕姑娘要找我討茶錢了。”
楚越嫣然,片刻,又收斂笑容,正正看著鴻逸之,道:“謝謝你,逸之。”
她真的很感激鴻逸之。雖然有那麼點可能,鴻逸之親見她與流丹閣的親密關係,而他又要借勢於流丹閣,所以才一意取悅她。但無論鴻逸之出於什麼目的,都帶給楚越難得的坦然,令她得以毫無畏懼地面對往事。楚越很感激他。
鴻逸之也露出少有的誠懇之色,柔聲道:“修短隨化,終期於盡,楚越請節哀順變。鴻陽王一族雖只餘你一人,但現如今你過得好,鴻陽王和令尊令堂的在天之靈,必會倍覺欣慰。”
楚越瞳仁一閃,聽出鴻逸之這話的不對勁。
楚越這點微乎其微的疑慮,迅速被鴻逸之捕捉到。鴻逸之何等精明,立刻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但楚越的目光,已從柔柔春水變成柔韌長繩,一頭死死栓著鴻逸之。鴻逸之在想推脫,怕是痴人說夢。
楚越盯著鴻逸之,神情無法描述。待開口時,只覺那聲音是從地獄深處摸爬滾打而出,沾滿凜凜死氣。楚越沉聲問:“逸之,你剛剛說什麼?能否再說一遍?”
這陡起的變故,饒是八面玲瓏如鴻逸之,也有了些許發怔。鴻逸之的喉頭聳動一下,說:“楚越,你的爺爺和父母已去世,這個你知道。”
楚越點頭,臉色比身披的狐裘還要雪白幾分:“我知道,爺爺和爹爹孃親都去世了。逸之剛才說,‘鴻陽王一族只餘我一人’,是什麼意思?”
鴻逸之的嘴唇開合幾下,目光閃爍,終於開口,聲音有幾分沙啞:“對不起,楚越,我以為你知道。我早該預料到的,你被囚禁雪族日久,可能對外面的事情,並不太瞭解。”
他眼見楚越的面色由雪白變得發青,好似絕症末期,再發會兒怔,最終還是老實告之:“你知道,我手下養了好些死士細作,曾有幾人,被我派往嶺漠邊境做點事情。就是那一次,回來時他們告訴我,一個專供流刑者服苦役的採石場發生崩塌,裡面的人……全沒了。”
他不忍再去看楚越的形容,想說幾句寬慰的話,玲瓏利落的口齒,卻跟被凍結似的,一個字也吐不出。
楚越突然跨上前一步,竟一把揪住他的袖子,眼裡與其說是恐慌,不如說是哀求,也不知是在哀求鴻逸之再提供點稍微有利的資訊,還是在哀求上天留給她、哪怕是那麼微乎其微的一點機會。
楚越急切凌亂地說:“逸之,逸之,你聽我說,你說的只是一個採石場崩塌了,對不對,那裡還有很多采石場,除了採石場外,還有其它服苦役的地方。我家裡人有那麼多,那麼多,他們不可能在同一個採石場,對不對?死的只是一部分,也就是,也就是,還有一部分仍舊活著。逸之,你說我說得對不對……逸之,我求求你,說句話……”
她一邊說,眸中就有火光逐漸燃起,一點希望在徹底隕滅前,爆發出瘋狂的蓬勃之象,將她柔潤的小臉扯得四分五裂,跟一片破碎花瓣一樣,風一吹就能紛飛無影。
她死死盯著鴻逸之,歇斯底里地哀求:“逸之,你說實話,他們不可能在同一個採石場,對不對?”
鴻逸之的聲音低沉沙啞,在夜風中抖開一圈圈漣漪:“楚越,你聽我的話,人死不能復生。你爹爹去世前,必定囑咐過你,好好活下去,對不對?”
楚越終於尖叫起來:“你說!他們不是在同一個採石場!不是!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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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邊尖叫,一邊揪住鴻逸之的胸前衣襟,用力得指節發青,拼命前後搖晃。
鴻逸之的聲音低不可聞:“我手底下那些人,打探起訊息來,自然都是好手。沐家人自被流放到嶺漠邊境之後,那個採石場原先的犯人就被清空,專為囚禁沐家人。所有沐家人都匯聚在那一處……我想,這件事,估計帝京那邊也得到過訊息……”
一些隱秘的話,鴻逸之不忍心講。
將所有沐家人聚集在一處,而恰恰就囚禁沐家人的採石場發生崩塌。這暗中,是否有一雙手在操縱?
當然,以楚越現在的意識狀態,也不可能瞬間領悟這些。
楚越拼命搖頭,發出更慘絕人寰的尖叫,話語卻又變成哀求:“逸之,逸之,我求求你,你跟我說,你的那些死士細作,分明是弄錯了訊息。這怎麼可能,哪有這麼巧的事?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我……你不知道我怎麼從青樓裡逃出來,我娘就死在我眼前,我,我我,我做了這許多,又從雪族的奴隸窩裡掙脫出,就為了找機會救他們……他們怎麼可能全死?怎麼可能呢?如果全死,我做這些又有什麼用?我為什麼要做這些?這不可能,上天不可能這樣待我,這絕不可能……”
她說的話狂亂至極,因果關係完全混亂。
鴻逸之的眼圈一紅,啞聲道:“楚越,你聽我說,活著不光是為保護家人。我曾經東征西戰,夙夜在公,建功無數,就為讓我母妃過得好。但我母妃死了,我出征回去她就死了,他們竟然告訴我是積鬱成疾,這他媽叫什麼事!就這樣,我不也好好活著?楚越,活著就是活著,活著總比死了好。”
但楚越明顯沒聽他這番掏心掏肺的勸解,仍舊在喃喃自語:“我吃了很多苦,如果他們本來就死了,我為什麼要吃這些苦?他們死了,還是被我拖累的,我卻還活著,我是個罪人,我該下地獄……”
“越兒!”
一聲清冽叫喊,打斷了鴻逸之即將脫口的話。
迴廊盡頭,曜景不知何時已佇立於此,盯著眼前混亂的景象,心中立刻通透。他快步走過去,輕輕一拉,就將楚越拉進他臂彎中,又對鴻逸之說:“打攪殿下休息,是我照顧不周。請殿下先回,明天我登門致歉。”
鴻逸之點點頭,客氣幾句,再看一眼幾近暈厥的楚越,默默轉身往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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