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那一夜也不知怎麼回事,睡得極不踏實。她不知是不是服用了海之羽的緣故。
混亂的夢境的盡頭,她看見蘇翊的身影。
蘇翊從一片迷霧中緩緩浮現,向她靠近。細看那迷霧中,碎冰細雪氛氳繚繞,赫然竟環著口羽毛輕託的冰棺。
蘇翊從一口冰棺裡走出,遠遠對她召喚:“朵兒……”
楚越惶然睜眼,遍身冷汗淋漓。掀開紗帳,只見殘燈曉霜,夜風穿堂而過
楚越兀自倉皇一陣,慢慢平息下來,心底便升起綿延不盡的悵惘。
時至今日,當初那撕心裂肺的悲愴已然消失,卻是一道血痂不退的傷痕,無意碰觸到,便是繚繞不去的隱痛。
楚越掀被下床,從床頭取一條純白狐裘斗篷,披好,攜起房間右側琴架上擱著的古琴,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楚越沿著園林小徑一直走,地勢拔高,青石階旁松柏聳翠,月光如銀遍地。直至山巒之顛,白梅鋪就遍山霜雪,楚越坐在石亭正中,置琴於石桌上,閉目沉吟一會兒,手指撫動,琴聲逶迤流淌而出。
記憶裡的詞句,彷彿已被歲月流得縹緲無形。
曾經那場突如其來的開始、倉促的結局,尚未意識到離別,斯人就已白鶴遠去。
楚越沉迷在琴聲中,形神分離。突然,目光一凝,伴隨周身針刺似的劇烈一顫,琴聲戛然而止,指尖被帶出深深傷痕,鮮血滴於琴絃,她卻恍惚未覺。
纖瘦身影變成隨風飄搖的落瓣,楚越嘴唇蒼白,盯著遠處月光中浮現的白衣身影,茫然不知所措。
怔了片刻,楚越大聲喘口氣,發出“啊”一聲似激動又似哀哭的低喊,終於離開石桌,拔足往那人影方向狂奔過去。
楚越一頭撞進那人懷裡,雙手緊箍那人的腰身,用力之大,雙臂骨節都在咯吱作響。她咬牙劇烈顫抖片刻,嗚咽聲終於從肺腑衝出,擊破喉頭:“蘇翊哥哥……”
楚越一時分不清是夢是醒。但即使是做夢,能這樣與蘇翊相伴,也是難能可貴。一別兩年多,她有過幾場歲月靜好的夢境?
楚越發出受傷小獸一樣的嗚咽:“蘇翊哥哥,蘇翊哥哥……”
良久,一聲清越回應,如冰刃刺過紛揚落花,帶出滿地殘骸。
“蘇翊哥哥?”
那聲音反問。
楚越的雙肩劇烈一抽搐,嗚咽被卡進喉嚨深處。
從那人胸口仰頭,楚越再發一陣呆,終於看清黯藍夜幕下,青年男子的面孔。
潔淨無暇的臉,彷彿懸於深海的一顆熠熠發光的明珠,清逸伴隨隱含不露的溫暖,直擊人心。
與蘇翊那麼像。
男子嘴唇微斜,似笑非笑:“蘇翊哥哥?”
楚越猛地鬆開雙臂,推開三步。紅著眼,慍怒地瞪著男子。
男子看似對她這驚怒交加的模樣很感興趣,又津津有味地重複一遍:“蘇翊哥哥?”
楚越很快冷靜下來,雙眸如寒霜,清泠泠道一聲:“擾了公子的遊園雅興,小女子這就退下。”
但剛要轉身,卻聽男子悠哉哉地開口:“聽聞靖寧侯,哦,不,現在該是靖寧王,靖寧王戰死沙場後,生前珍愛的熙和郡主,因家族之故,竟流落雪族為奴。雪族距此地尚近,姑娘又是姿容奪目,才調無雙,且一心念著‘蘇翊哥哥’。讓我猜猜,恩,姑娘的真實身份,想必是……”
他含笑看著楚越,不再言語。修長眼線下,濃密微曲的睫毛半掩的挑釁目光,令俊爽丰儀立時生出三分輕浮。
楚越依舊冷淡:“小女子不知公子在說什麼。公子若覺遊園無趣。肅清靜夜,正適合入夢。公子不必在此以捉弄小女子為樂。”
男子撇撇嘴,點頭沉吟:“神態清貴,口齒犀利,這一身高不可攀的氣度,可不是普通人修煉得來。”
楚越雙眸中似冷湖波光漾動,平聲道:“公子儘管臆斷,小女子倒只想趕緊入夢,恕不奉陪。”
男子笑得既爽朗又神秘,陡然靠近楚越一步,彎腰,面孔湊在楚越耳邊,壓低聲音道:“是不是臆斷,等我給你們大翼朝廷發個密函,不就知道了?寧可信其有,你們大翼的皇帝,難道不會遣人來詳查?”
“如此,”楚越聽了這駭人聽聞的威脅,竟不為所動,只微微嘆口氣,看上去遺憾得很:“如此,公子恐怕只能一輩子被貶在那荒涼之地,做個鬱郁不得志的藩王了。”
男子赫然直起身,凝視楚越。楚越楚楚微笑,粉白麵頰似梨花盈露,聲音亦變得甜潤起來:“想來公子也滿不划算的,速速小鄭,為陳國開拓疆土,建功無數。俗話說,做得多錯得多,枉你們的君主當神器之重,卻也繞不開這世俗眼光。公子多做而不免犯錯,反倒便宜了那些無所事事者,坐享其成。”
她盯著男子,目光清亮:“小女子所言,對還不是不對?七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