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明明是自己有著血緣關系的父親,時青卻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闖進家門,他現在只想大喊,想讓這個人滾出去。
半晌沒聽見下樓的動靜,男人從沙發上偏過半個身子來看,發現時青還站著沒動,眉頭一豎扯著嗓子喊:“你聽不見嗎!讓你下去給我買兩瓶酒——”
時青淡淡道:“你還敢讓我買酒?”
他抬起頭,劉海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見他慢慢咧開嘴做了個笑臉,他問:“頭不疼了嗎?”
那年時青剛上初中,家裡有些閑錢,父親還沒認識那些當“大老闆”的狐朋狗友。
學校組織了秋遊,離家三天他滿懷熱情,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那會兒他還沒留長頭發,正是陽光開朗的青蔥少年,才剛轉學到新的班級就結識了不少朋友。
他習慣在口袋裡放一個小小的素描本,封殼裡側是迷你格子分裝的顏料,外側繫著畫筆。秋遊的目的地是一座滿是楓葉的山區,時青一下大巴就沒忍住掏出畫本描繪眼前的美景。
他坐在楓葉鋪就的地面上仰望著山景,專注的樣子十分美好,不一會兒就吸引了許多同學來打招呼。
“你在幹什麼呀?”
“你是學過畫畫嗎?”
“哇這個顏色好漂亮!”
“這個本子是你自己做的嗎?好精緻啊!”
剛上初中的年紀大家都還沒能脫離孩子氣,嘰嘰喳喳地把時青圍在中間,問題一個接一個地砸進來,盡管當時還沒那麼外向,但時青下意識地對所有人都保持禮貌,每個問題都認認真真地回應了。
可不是每個人都抱著純粹的好奇來湊熱鬧的。
“你怎麼能用同一支筆畫這麼多顏色呢?那樣顏色都髒了,一點也不好看!”
說話的孩子是學過畫畫的,他沒能在大家面前展示出自己的才藝就覺得時青也只是嘩眾取寵,但當時他還不是能理解這個成語的年紀,所以只是覺得時青搶走了本該屬於他的關注,這讓他感到非常不滿。
於是他指責道:“你根本就沒學過畫畫,這樣的畫一點也不專業。”
時青對這無來由的惡意感到疑惑,但還是很禮貌地回答:“是的,我沒有學過。但是一定要上過興趣班才可以畫畫嗎?”
那位小同學叉著腰說:“當然了,不然你以為自己是天才嗎?隨便動兩筆就能叫畫了?我看你確實是畫,叫笑話!”
“哈哈哈哈哈哈”
“笑話哈哈哈哈哈哈”
圍觀的孩子們並不知道這話有多傷人,因為他們同樣也沒到學會設身處地的年紀,他們只覺得這個諧音聽起來十分有趣,於是都笑起來,很快大家就跟著那個引人發笑的孩子一起走開了。
時青握著筆,第一次知道原來每一種愛好都是有門檻的,能不用引導就邁進去的人叫做“天才”,其餘的妄想者都叫做“笑話”。
從秋遊回去的路上,時青把素描本藏在了揹包最底層,到家卻發現不見了,他想或許這就是炫耀一種不屬於自己的才能的代價。
可努力整理好情緒回到家,迎接他努力揚起的笑臉的是,用盡全力抱著父親大腿哭泣的母親,手裡拽著存摺不放臉漲得通紅的父親,他像忽然打破這個平衡的一塊石子,看見他進門的一瞬間,兩人都好像設定好的話劇演員,睜著兩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這個場景在時青的夢裡重複了很多次。
最後父親踹開了母親的手走到他面前,從兜裡掏出幾張紙幣遞給他,說:“去樓下買兩瓶酒來。”又推了他一把,“去啊!”
他只能機械地順著那個力道轉身下樓,把母親的哭喊聲拋在背後。
買完啤酒上來,餐桌前只剩下了父親一個人,臥室裡傳來隱隱的嗚咽聲。
吃肉裙:拿過來。”
他聽話地靠近了,看見了男人手臂上指甲的抓痕。
男人接過酒瓶站起身,握著瓶口在桌板上奮力一敲,“砰”一聲巨響過後,酒瓶就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利器。時青被這響聲驚得愣在了原地,男人卻毫不猶豫地朝著臥室沖去。
門被一腳踹開,母親驟然拉高的哭聲貫穿了時青的耳朵,幾乎是在看見他揚起手的那一秒,時青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拿起桌上的另一瓶啤酒砸向了男人的後腦。
巨大的沖擊下,後腦立刻見了血,男人回身一腳踹開時青,握著手裡的瓶口斷面砸向他。
時青下意識伸手擋了一下,撕裂的疼痛讓他剋制不住地喊出了聲。
下一秒,男人捂著後腦倒下了。
母親保住了存摺,代價是兩道縫針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