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冷眼看見他,不叫他。他挨挨搶搶,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頭。老者見他還依舊如此,說道:“賢侄,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無底坑如何填得起?你進來,我與你說,有一個去處,又清閑,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敬濟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見憐,不拘那裡,但安下身,小的情願就去。”杏庵道:“此去離城不遠,臨清馬頭上,有座晏公廟。那裡魚米之鄉,舟船輻輳之地,錢糧極廣,清幽瀟灑。廟主任道士,與老拙相交極厚,他手下也有兩三個徒弟徒孫。我備分禮物,把你送與他做個徒弟出家,學些經典吹打,與人家應福,也是好處。”敬濟道:“老伯看顧,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個好日子,你早來,我送你去。”敬濟去了。這王老連忙叫了裁縫來,就替敬濟做了兩件道袍,一頂道髻,鞋襪俱全。
次日,敬濟果然來到。王老教他空屋裡洗了澡,梳了頭,戴上道髻,裡外換了新襖新褲,上蓋表絹道衣,下穿雲履氈襪,備了四盤羹果,一壇酒,一匹尺頭,封了五兩銀子。他便乘馬,僱了一匹驢兒與敬濟騎著,安童、喜童跟隨,兩個人擔了盒擔,出城門,徑往臨清馬頭晏公廟來。止七十裡,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廟,天色已晚,王老下馬,進入廟來。只見青松鬱郁,翠柏森森,兩邊八字紅牆,正面三間朱戶,端的好座廟宇。但見:
山門高聳,殿閣稜層。高懸敕額金書,彩畫出朝入相。五間大殿,塑龍王一十二尊;兩下長廊,刻水族百千萬眾。旗竿淩漢,帥字招風。四通八達,春秋社禮享依時;雨順風調,河道民間皆祭賽。萬年香火威靈在,四境官民仰賴安。
山門下早有小童看見,報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濟和禮物且在外邊伺候。不一時,任道士把杏庵讓入方丈松鶴軒敘禮,說:“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廟隨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顧。”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羈,久失拜望。”敘禮畢,分賓主而坐,小童獻茶。茶罷,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罷了。”分付把馬牽入後槽喂息。杏庵道:“沒事不登三寶殿。老拙敬來有一事幹瀆,未知尊意肯容納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見教?只顧分付,小道無不領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陳,名敬濟,年方二十四歲。生的資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學。若說他父祖根基,也不是無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當,只因不幸遭官事沒了,無處棲身。老拙念他乃尊舊日相交之情,欲送他來貴宮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違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雖有兩三個徒弟,都不省事,沒一個成立的,小道常時惹氣,未知此人誠實不誠實?”杏庵道:“這個小的,不瞞尊師說,只顧放心,一味老實本分,膽兒又小,所事兒伶範,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問:“幾時送來?”杏庵道:“見在山門外伺候。還有些薄禮,伏乞笑納。”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幹何不早說?”一面道:“有請。”於是抬盒人抬進禮物。任道士見帖兒上寫著:“謹具粗段一端,魯酒一樽,豚蹄一副,燒鴨二隻,樹果二盒,白金五兩。知生王宣頓首拜。”連忙稽首謝道:“老居士何以見賜許多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見陳敬濟頭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絹道衣,腳下雲履淨襪,腰繫絲縧,生的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面如傅粉,走進來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雙八拜。任道士因問他:“多少青春?”敬濟道:“屬馬,交新春二十四歲了。”任道士見他果然伶俐,取了他個法名,叫做陳宗美。原來任道士手下有兩個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順。他便叫陳宗美。王杏庵都請出來,見了禮數。一面收了禮物,小童掌上燈來,放卓兒,先擺飯,後吃酒。餚品杯盤,堆滿桌上,無非是雞蹄鵝鴨魚肉之類。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輪番勸勾幾巡,王老不勝酒力告辭。房中自有床鋪,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淨面,梳洗盥漱畢,任道士又早來遞茶。不一時,擺飯,又吃了兩杯酒,喂飽頭口,與了抬盒人力錢。王老臨起身,叫過敬濟來分付:“在此好生用心習學經典,聽師父指教。我常來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襪來與你。”又向任道士說:“他若不聽教訓,一任責治,老拙並不護短。”一面背地又囑付敬濟:“我去後,你要洗心改正,習本等事業。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濟應諾道:“兒子理會了。”王老當下作辭任道士,出門上馬,離晏公廟,回家去了。
敬濟自此就在晏公廟做了道士。因見任道士年老赤鼻,身體魁偉,聲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談善飲,只專迎賓送客。凡一應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裡。那時,朝廷運河初開,臨清設二閘,以節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閘上,都來廟裡,或求神福,或來祭願,或設卦與笤,或做好事。也有佈施錢米的,也有饋送香油紙燭的,也有留松蒿蘆席的。這任道士將常署裡多餘錢糧,都令家下徒弟在馬頭上開設錢米鋪,賣將銀子來,積攢私囊。
他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個守本分的。年約三十餘歲,常在娼樓包占樂婦,是個酒色之徒。手下也有兩個清潔年少徒弟,同鋪歇臥,日久絮繁。因見敬濟生的齒白唇紅,面如傅粉,清俊乖覺,眼裡說話,就纏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鋪歇臥。初時兩頭睡,便嫌敬濟腳臭,叫過一個枕頭上睡。睡不多回,又說他口氣噴著,令他吊轉身子,屁股貼著肚子。這敬濟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廝合敗。他討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當做甚麼人兒。與他個甜頭兒,且教他在我手內納些錢鈔。”一面故意聲叫起來。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聽見,連忙掩住他口,說:“好兄弟,噤聲!隨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濟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語,須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說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濟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許你再和那兩個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門鑰匙,我要執掌;第三件,隨我往那裡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這個不打緊,我都依你。”當夜兩個顛來倒去,整狂了半夜。這陳敬濟自幼風月中撞,甚麼事不知道。當下被底山盟,枕邊海誓,把這金宗明哄得歡喜無盡。到第二日,果然把各處鑰匙都交與他手內,就不和那兩個徒弟在一處,每日只同他一鋪歇臥。
一日兩,兩日三,這金宗明便再三稱贊他老實。任道士聽信,又替他使錢討了一張度牒。自此以後,凡事並不防範。這陳敬濟因此常拿著銀錢往馬頭上游玩,看見院中架兒陳三兒說:“馮金寶兒他鴇子死了,他又賣在鄭家,叫鄭金寶兒。如今又在大酒樓上趕趁哩,你不看他看去?”這小夥兒舊情不改,拿著銀錢,跟定陳三兒,徑往馬頭大酒樓上來。此不來倒好,若來,正是:五百載冤家來聚會,數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詩為證:
人生莫惜金縷衣,
人生莫負少年時。
有花欲折須當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原來這座酒樓乃是臨清第一座酒樓,名喚謝家酒樓。裡面有百十座閣兒,周圍都是綠欄杆,就緊靠著山岡,前臨官河,極是人煙鬧熱去處,舟船往來之所。怎見得這座酒樓齊整?但見:
雕簷映日,面棟飛雲。綠欄杆低接軒窗,翠簾櫳高懸戶牖。吹笙品笛,盡都是公子王孫;執盞擎杯,擺列著歌嫗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萬疊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煙水。樓畔綠楊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
這陳三兒引敬濟上樓,到一個閣兒裡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臺,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飯來擺著,使他下邊叫粉頭去了。須臾,只見樓梯響,馮金寶上來,手中拿著個廝鑼兒,見了敬濟,深深道了萬福。常言情人見情人,不覺簇地兩行淚下。正是:
數聲嬌語如鶯囀,
一串珍珠落線買。
敬濟一見,便拉他一處坐,問道:“姐姐,你一向在那裡來?不見你。”這馮金寶收淚道:“自從縣中打斷出來,我媽著了驚慌,不久得病死了,把我賣在鄭五媽家。這兩日子弟稀少,不免又來在臨清馬頭上趕趁酒客。昨日聽見陳三兒說你在這裡開錢鋪,要見你一見。不期今日會見一面。可不想殺我也!”說畢,又哭了。敬濟取出袖中帕兒,替他抹了眼淚,說道:“我的姐姐,你休煩惱。我如今又好了,自從打出官司來,家業都沒了,投在這晏公廟,做了道士。師父甚是託我,往後我常來看你。”因問:“你如今在那裡安下?”金寶便道:“奴就在這橋西灑家店劉二那裡。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裡安下,白日裡便是這各酒樓趕趁。”說著,兩個挨身做一處飲酒。陳三兒燙酒上樓,拿過琵琶來。金寶彈唱了個曲兒與敬濟下酒,名《普天樂》:
淚雙垂,垂雙淚。三杯別酒,別酒三杯。鸞鳳對拆開,折開鸞鳳對。嶺外斜暉看看墜,看看墜,嶺外暉。天昏地暗,徘徊不捨,不捨徘徊。
兩人吃得酒濃時,朱免解衣雲雨,下個房兒。這陳敬濟一向不曾近婦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寶,盡力盤桓,尤雲殢雨,未肯即休。須臾事畢,各整衣衫。敬濟見天色晚了,與金寶作別,與了金寶一兩銀子,與了陳三兒百文銅錢,囑付:“姐姐,我常來看你,咱在這搭兒裡相會。你若想我,使陳三兒叫我去。”下樓來,又打發了店主人謝三郎三錢銀子酒錢。敬濟回廟中去了。馮金寶送至橋邊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錢鈔,
哭損花容為鄧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