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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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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嫂問道:“先生,如何是‘會看馬首升騰日,脫卻寅皮任意移’?這兩句俺每不懂,起動先生講說講說。”先生道:“馬首者,這位娘子如今嫁個屬馬的夫主,才是貴星,享受榮華。寅皮是克過的夫主,是屬虎的,雖是寵愛,只是偏房。往後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歲,有一子,壽終,夫妻偕老。”兩個媒人說道:“如今嫁的倒果是個屬馬的,只怕大了好幾歲,配不來。求先生改少兩歲才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歲罷。”薛嫂道:“三十四歲,與屬馬的也合的著麼?”先生道:“丁火庚金,火逢金煉,定成大器,正合得著。”當下改做三十四歲。

兩個拜辭了先生,出離卦肆,徑到縣中。門子報入,衙內便喚進陶、薛二媒人,旋磕了頭。衙內便問:“那個婦人是那裡的?”陶媽媽道:“是那邊媒人。”因把親事說成,告訴一遍,說:“娘子人才無比的好,只爭年紀大些。小媳婦不敢擅便,隨衙內老爹尊意,討了個婚貼在此。”於是遞上去。李衙內看了,上寫著“三十四歲,十一月廿七日子時生”,說道:“就大三兩歲,也罷。”薛嫂兒插口道:“老爹見的是,自古道,妻大兩,黃金長;妻大三,黃金山。這位娘子人材出眾,性格溫柔,諸子百家,當家理紀,自不必說。”衙內道:“我已見過,不必再相。只擇吉日良時,行茶禮過去就是了。”兩個媒人稟說:“小媳婦幾時來伺候?”衙內道:“事不遲稽遲,你兩個明日來討話,往他家說。”每個賞了一兩銀子,做腳步錢。兩個媒人歡喜出門,不在話下。

這李衙內見親事已成,喜不自勝,即喚廊吏何不韋來商議,對父親李知縣說了。令陰陽生擇定四月初八日行禮,十五日準娶婦人過門。就兌出銀子來,委託何不韋、小張閑買辦茶紅酒禮,不必細說。兩個媒人次日討了日期,往西門慶家回月娘、玉樓話。正是:

姻緣本是前生定,

曾向藍田種玉來。

四月初八日,縣中備辦十六盤羹果茶餅,一副金絲冠兒,一副金頭面,一條瑪瑙帶,一副丁當七事,金鐲銀釧之類,兩件大紅宮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三十兩禮錢,其餘布絹綿花,共約二十餘抬。兩個媒人跟隨,廊吏何不韋押擔,到西門慶家下了茶。

十五日,縣中撥了許多快手閑漢來,搬抬孟玉樓床帳嫁妝箱籠。月娘看著,但是他房中之物,盡數都交他帶去。原舊西門慶在日,把他一張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蓮房中那張螺鈿床陪了他。玉樓交蘭香跟他過去,留下小鸞與月娘看哥兒。月娘不肯,說:“你房中丫頭,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兒有中秋兒、繡春和奶子,也勾了。”玉樓止留下一對銀回回壺與哥兒耍子,做一念兒,其餘都帶過去了。到晚夕,一頂四人大轎,四對紅紗燈籠,八個皂隸跟隨來娶。玉樓戴著金梁冠兒,插著滿頭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紅通袖袍兒,先辭拜西門慶靈位,然後拜月娘。月娘說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獨自一個,和誰做伴兒?”兩個攜手哭了一回。然後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門。媒人替他帶上紅羅銷金蓋袱,抱著金寶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門,請大姨送親,送到知縣衙裡來。滿街上人看見說:“此是西門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縣相公兒子衙內,今日吉日良時娶過門。”也有說好的,也有說歹的。說好者,當初西門大官人怎的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兒子,房中攪不過這許多人來,都交各人前進,甚有張主。有那說歹的,街談巷議,指戳說道:“西門慶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當初這廝在日,專一違天害理,貪財好色,奸騙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帶的東西,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漢的養漢,做賊的做賊,都野雞毛兒零撏了。常言三十年遠報,而今眼下就報了。”旁人紛紛議論不題。

且說孟大姨送親到縣衙內,鋪陳床帳停當,留坐酒席來家。李衙內賞薛嫂兒、陶媽媽每人五兩銀子,一段花紅利市,打發出門。至晚,兩個成親,極盡魚水之歡,於飛之樂。到次日,吳月娘送茶完飯。楊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縣中。衙內這邊下回書,請眾親戚女眷做三日,紮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樂人妓女,動鼓樂扮演戲文。吳月娘那日亦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百花裙,系蒙金帶,坐大轎來衙中,進入後邊院落,靜俏俏無個人接應。想起當初,有西門慶在日,姊妹們那樣鬧熱,往人家赴席來家,都來相見說話,一條板凳坐不了,如今並無一個兒了。一面撲著西門慶靈床兒,不覺一陣傷心,放聲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勸止。正是:

平生心事無人識,

只有穿窗皓月知。

這裡月娘憂悶不題。卻說李衙內和玉樓兩個,女貌郎才,如魚如水,正合著油瓶蓋。每日燕爾新婚,在房中廝守,一步不離。端詳玉樓容貌,越看越愛。又見帶了兩個從嫁丫鬟,一個蘭香,年十八歲,會彈唱;一個小鸞,年十五歲,俱有顏色。心中歡喜沒入腳處。有詩為證:

堪誇女貌與郎才,

天合姻緣禮所該。

十二巫山雲雨會,

兩情願保百年偕。

原來衙內房中,先頭娘子丟了一個大丫頭,約三十年紀,名喚玉簪兒。專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頭上打著盤頭揸髻,用手貼苫蓋,周圍勒銷金箍兒,假充作鬏髻,身上穿一套怪綠喬紅的裙襖,腳上穿著雙撥船樣四個眼的剪絨鞋,約長尺二。在人根前,輕身浪顙,做勢拿班。衙內未娶玉樓時,他便逐日頓羹頓飯,殷勤伏侍,不說強說,不笑強笑,何等精神。自從娶過玉樓來,見衙內和他如膠似漆,把他不去揪採,這丫頭就使性兒起來。一日,衙內在書房中看書,這玉簪兒在廚下頓了一盞好果仁炮茶,雙手用盤兒託來書房裡,笑嘻嘻掀開簾兒,送與衙內。不想衙內看了一回書,搭伏定書桌就睡著了。這玉簪兒叫道:“爹,誰似奴疼你,頓了這盞好茶兒與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還在被窩裡睡得好覺兒,怎不交他那小大姐送盞茶來與你吃?”因見衙內打盹,在眼前只顧叫不應,說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裡盹磕睡,起來吃茶!”叫衙內醒了,看見是他,喝道:“怪磣奴才!把茶放下,與我過一邊去。”這玉簪兒滿臉羞紅,使性子把茶丟在桌上,出來說道:“好不識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辰送盞茶兒來你吃,倒吆喝我起來。常言:‘醜是家中寶,可喜惹煩惱’。我醜,你當初瞎了眼,誰交你要我來?”被衙內聽見,趕上尺力踢了兩靴腳。這玉簪兒登時把那付奴臉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臉了,也不頓茶了。趕著玉樓,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無人處,一屁股就在玉樓床上坐下。玉樓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壓伏蘭香、小鸞說:“你休趕著我叫姐,只叫姨娘。我與你娘系大小之分。”又說:“你只背地叫罷,休對著你爹叫。你每日跟隨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聽我說,老孃拿煤鍬子請你。”後來幾次見衙內不理他,他就撒懶起來,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飯兒也不做,地兒也不掃。玉樓分付蘭香、小鸞:“你休靠玉簪兒了,你二人自去廚下做飯,打發你爹吃罷。”這玉簪又氣不憤,使性謗氣,牽家打夥,在廚房內打小鸞,罵蘭香:“賊小奴才,小淫婦兒!碓磨也有個先來後到,先有你娘來,先有我來?都是你娘兒們佔了罷,不獻這個勤兒也罷了!當原先俺死的那個娘也沒曾失口叫我聲玉簪兒,你進門幾日,就題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裡使的人也怎的?你未來時,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齋時才起來。和我兩個如糖拌蜜,如蜜攪酥油一般打熱。房中事,那些兒不打我手裡過。自從你來了,把我蜜罐兒也打碎了,把我姻緣也拆散開了,一攆攆到我明間,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鋪,再不得嘗著俺爹那件東西兒如今甚麼滋味了。我這氣苦也沒處聲訴。你當初在西門慶家,也曾做第三個小老婆來,你小名兒叫玉樓,敢說老孃不知道?你來在俺家,你識我見,大家膿著些罷了。會那等喬張致,呼張喚李,誰是你買到的?屬你管轄?”不知玉樓在房聽見,氣的發昏,又不好聲言對衙內說。

一日熱天,也是合當有事。晚夕衙內分付他廚下熱水,拿浴盆來房中,要和玉樓洗澡。玉樓便說:“你交蘭香熱水罷,休要使他。”衙內不從,說道:“我偏使他,休要慣了這奴才。”玉簪兒見衙內要水,和婦人共浴蘭湯,效魚水之歡,心中正沒好氣,拿浴盆進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鍋澆上一鍋滾水,只中喃喃吶吶說道:“也沒見這娘淫婦,刁鑽古怪,禁害老孃!無故也只是個浪精,沒三日不拿水洗。像我與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見點水兒,也不見展汙了甚麼佛眼兒。偏這淫婦會,兩番三次刁蹬老孃。”直罵出房門來。玉樓聽見,也不言語。衙內聽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樑趿著鞋,向床頭取柺子,就要走出來。婦人攔阻住,說道:“隨他罵罷,你好惹氣。只怕熱身子出去,風試著你,倒值了多的。”衙內那裡按納得住,說道:“你休管。這奴才無禮!”向前一把手採住他頭發,拖踏在地下,輪起柺子,雨點打將下來。

饒玉樓在旁勸著,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這丫頭急了,跪在地下告說:“爹,你休打我,我想爹也看不上我在家裡了,情願賣了我罷。”衙內聽了,亦發惱怒起來,又狠了幾下。玉樓勸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沒得氣了你。”衙內隨令伴當即時叫將陶媽媽來,把玉簪兒領出去,便賣銀子來交,不在話下。正是: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有詩為證:

百禽啼後人皆喜,

惟有鴉鳴事若何。

見者多言聞者唾,

只為人前口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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