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後邊大妗子、楊姑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裡吃酒。先是鬱大姐數了一回“張生遊寶塔”,放下琵琶。孟玉樓在旁斟酒遞菜兒與他吃,說道:“賊瞎轉磨的唱了這一日,又說我不疼你。”潘金蓮又大箸子夾塊肉放在他鼻子上,戲弄他頑耍。桂姐因叫玉簫姐:“你遞過鬱大姐琵琶來,等我唱個曲兒與姑奶奶和大妗子聽。”月娘道:“桂姐,你心裡熱剌剌的,不唱罷。”桂姐道:“不妨事。見爹孃替我說人情去了,我這回不焦了。”孟玉樓笑道:“李桂姐倒還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臉兒快。頭裡一來時,把眉頭忔?著,焦的茶兒也吃不下去。這回說也有,笑也有。”當下桂姐輕舒玉指,頓撥冰弦,唱了一回。
正唱著,只見琴童兒收進家活來。月娘便問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兒道:“大舅去了。”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每活變活變兒。”琴童道:“爹往五娘房裡去了。”這潘金蓮聽見,就坐不住,趨趄著腳兒只要走,又不好走的。月娘也不等他動身,就說道:“他往你屋裡去了,你去罷。省的你欠肚兒親家是的。”那潘金蓮嚷:“可可兒的--”起來,口兒裡硬著,那腳步兒且是去的快。
來到房裡,西門慶已是吃了胡僧藥,教春梅脫了裳,在床上帳子裡坐著哩。金蓮看見笑道:“我的兒!今日好呀,不等你娘來就上床了。俺每在後邊吃酒,被李桂姐唱著,灌了我幾鍾好的。獨自一個兒,黑影子裡,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走來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甌子我吃。”那春梅真個點了茶來。
西門慶笑道:“五兒,我有個笑話兒說與你聽--是應二哥說的:一個人死了,閻王就拿驢皮披在身上,教他變驢。落後判官查簿籍,還有他十三年陽壽,又放回來了。他老婆看見渾身都變過來了,只有陽物還是驢的,未變過來,那人道:‘我往陰間換去。’他老婆慌了,說道:‘我的哥哥,你這一去,只怕不放你回來怎了?等我慢慢兒的挨罷。’”婦人聽了,笑將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說道:“怪不的應花子的老婆挨慣了驢的行貨。硶說嘴的賊,我不看世界,這一下打的你……”
兩個足纏了一個更次,西門慶精還不過。他在下面合著眼,由著婦人蹲踞在上極力抽提,提的龜tou刮答刮答怪響。提勾良久,又吊過身子去,朝向西門慶。西門慶雙手舉其股,沒稜露腦而提之,往來甚急。西門慶雖身接目視,而猶如無物。良久,婦人情急,轉過身子來,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合伏在身上,舒舌頭在他口裡,那話直抵牝中,只顧揉搓,沒口子叫:“親達達,罷了,五兒死了!”須臾,一陣昏迷,舌尖冰冷。洩訖一度,西門慶覺牝中一股熱氣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位,婦人以帕抹之。兩個相摟相抱,交頭疊股,鳴咂其舌,那話通不拽出來。睡的沒半個時辰,婦人淫情未定,爬上身去,兩個又幹起來。婦人一連丟了兩遭身子,亦覺稍倦。西門慶只是佯佯不採,暗想胡僧藥神通。看看窗外雞鳴,東方漸白,婦人道:“我的心肝,你不過卻怎樣的?到晚夕你再來,等我好歹替你咂過了罷。”西門慶道:“就咂也不得過。管情只一樁事兒就過了。”婦人道:“告我說是那一樁兒?”西門慶道:“法不傳六耳,等我晚夕來對你說。”
早晨起來梳洗,春梅打發穿上衣裳。韓道國、崔本又早外邊伺候。西門慶出來燒了紙,打發起身。交付二人兩封書:“一封到揚州馬頭上,投王伯儒店裡下;這一封就往揚州城內抓尋苗青,問他的事情下落,快來回報我。如銀子不勾,我後邊再教來保捎去。”崔本道:“還有蔡老爹書沒有?”西門慶道:“你蔡老爹書還不曾寫,教來保後邊稍了去罷。”二人拜辭,上頭口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冠帶了,就往衙門中來與夏提刑相會,道及昨承見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長官一敘,再無他客。”發放已畢,各分散來家。只見一個穿青衣皂隸,騎著快馬,夾著氈包,走的滿面汗流。到大門首,問平安:“此是提刑西門老爹家?”平安道:“你是那裡來的?”那人即便下馬作揖,說:“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來,送禮與老爹。俺老爹與管磚廠黃老爹,如今都往東平府胡老爹那裡吃酒,順便先來拜老爹,看老爹在家不在。”平安道:“有帖兒沒有?”那人向氈包內取出,連禮物都遞與平安。平安拿進去與西門慶看,見禮帖上寫著浙綢二端,湖綿四斤,香帶一束,古鏡一圓。分咐:“包五錢銀子,拿回帖打發來人,就說在家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門慶一面預備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員喝道而至,乘轎張蓋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個是“侍生安忱拜”,一個是“侍生黃葆光拜”。都是青雲白鷳補子,烏紗皂履,下轎揖讓而入。西門慶出大門迎接,至廳上敘禮,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黃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先是黃主事舉手道:“久仰賢名芳譽,學生遲拜。”西門慶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駕,當容踵叩。敢問尊號?”安主事道:“黃年兄號泰宇,取‘履泰定而發天光’之意。”黃主事道:“敢問尊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因小莊有四眼井之說。”安主事道:“昨日會見蔡年兄,說他與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攪。”西門慶道:“因承雲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價在京已知鳳翁榮選,未得躬賀。”又問:“幾時起身府上來?”安主事道:“自去歲尊府別後,到家續了親,過了年,正月就來京了。選在工部,備員主事。欽差督運皇木,前往荊州,道經此處,敢不奉謁!”西門慶又說:“盛儀感謝不盡。”說畢,因請寬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黃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實告:我與黃年兄,如今還往東平胡太府那裡赴席,因打尊府過,敢不奉謁。容日再來取擾。”西門慶道:“就是往胡公處,去路尚遠,縱二公不餓,其如從者何?學生敢不具酌,只備一飯在此,以犒從者。”於是先打發轎上攢盤。廳上安放桌席。珍羞異品,極時之盛,就是湯飯點心、海鮮美味,一齊上來。西門慶將小金鍾,每人只奉了三杯,連桌兒抬下去,管待親隨家人吏典。少傾,兩位官人拜辭起身,安主事因向西門慶道:“生輩明日有一小東,奉屈賢公到我這黃年兄同僚劉老太監莊上一敘,未審肯命駕否?”西門慶道:“既蒙寵招,敢不趨命!”說畢,送出大門,上轎而去。
只見夏提刑差人來邀。西門慶說道:“我就去。”一面分咐備馬,走到後邊換了冠帶衣服,出來上馬。玳安、琴童跟隨,排軍喝道,逕往夏提刑家來。到廳上敘禮,說道:“適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磚廠黃主政來拜,留坐了半日,方才去了。不然,也來的早。”說畢,讓至大廳,上面設放兩張桌席,讓西門慶居左,其次就是西賓倪秀才。座間因敘話問道:“老先生尊號?”倪秀才道:“學生賤名倪鵬,字時遠,號桂巖,見在府庠備數,在我這東主夏老先生門下,設館教習賢郎大先生舉業。友道之間,實有多愧。”說話間,兩個小優兒上來磕頭,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潘金蓮從打發西門慶出來,直睡到晌午才爬起來。甫能起來,又懶待梳頭。恐怕後邊人說他,月娘請他吃飯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後晌才出房門,來到後邊。月娘因西門慶不在,要聽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在明間內安放一張經桌兒,焚下香。薛姑子與王姑子兩個對坐,妙趣、妙鳳兩個徒弟立在兩邊,接唸佛號。大妗子、楊姑娘、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和李桂姐眾人,一個不少,都在跟前圍著他坐的,聽他演誦。先是,薛姑子道:
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消。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路。畫堂繡閣,命盡有若長空;極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紅粉輕衣,總是塵勞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黃泉。青史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田園百頃,其中被兒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後無寸絲之分。青春未半,而白發來侵;賀者才聞,而吊者隨至。苦,苦,苦!氣化清風塵歸土。點點輪回喚不回,改頭換面無遍數。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王姑子道:“當時釋迦牟尼佛,乃諸佛之祖,釋教之主,如何出家?願聽演說。”薛姑子便唱《五供養》:
釋迦佛,梵王子,舍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鷹鵲巢頂。只修的九龍吐水混金身,才成南無大乘大覺釋迦尊。
王姑子又道:“釋迦佛既聽演說,當日觀音菩薩如何修行,才有莊嚴百化化身,有大道力?願聽其說--”
薛姑子正待又唱,只見平安兒慌慌張張走來說道:“巡按宋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門子送禮來。”月娘慌了,說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誰人打發他?”正說著,只見玳安兒回馬來家,放進氈包來,說道:“不打緊,等我拿帖兒對爹說去。教姐夫且請那門子進來,管待他些酒飯兒著。”這玳安交下氈包,拿著帖子,騎馬雲飛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這般,說巡按宋老爺送禮來。西門慶看了帖子,上寫著“鮮豬一口,金酒二尊,公紙四刀,小書一部”,下書“侍生宋喬年拜”。連忙分咐:“到家交書童快拿我的官銜雙摺手本回去,門子答賞他三兩銀子、兩方手帕,抬盒的每人與他五錢。”玳安來家,到處尋書童兒,那裡得來?急的只牛回磨轉。陳敬濟又不在,交傅夥計陪著人吃酒,玳安旋打後邊討了手帕、銀子出來,又沒人封,自家在櫃上彌封停當,叫傅夥計寫了,大小三包。因向平安兒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頭裡姐夫在家時,他還在家來。落後姐夫往門外討銀子去了,他也不見了。”玳安道:“別要題,一定秫秫小廝在外邊胡行亂走的,養老婆去了。”正在急唣之間,只見陳敬濟與書童兩個,疊騎騾子才來,被玳安罵了幾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傳送禮人去了。玳安道:“賊秫秫小廝,仰著掙了合蓬著去。爹不在,家裡不看,跟著人養老婆兒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麼!看我對爹說不說!”書童道:“你說不是,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兒。”玳安道:“賊狗攮的秫秫小廝,你賭幾個真個?”走向前,一個潑腳撇翻倒,兩個就磆碌成一塊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罷了。說道:“我接爹去,等我來家和淫婦算帳。”騎馬一直去了。
月娘在後邊,打發兩個姑子吃了些茶食,又聽他唱佛曲兒,宣念偈子。那潘金蓮不住在旁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兒,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裡恁有劃沒是處的。”那李瓶兒方才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寬。交他去了,省的他在這裡跑兔子一般。原不是聽佛法的人。”
這潘金蓮拉著李瓶兒走出儀門,因說道:“大姐姐好幹這營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來了。都在那裡圍著他怎的?咱們出來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裡做甚麼哩。”於是一直走出大廳來。只見廂房內點著燈,大姐和敬濟正在裡面絮聒,說不見了銀子。被金蓮向窗欞上打了一下,說道:“後面不去聽佛曲兒,兩口子且在房裡拌的甚麼嘴兒?”陳敬濟出來,看見二人,說道:“早是我沒曾罵出來,原是五娘、六娘來了。請進來坐。”金蓮道:“你好膽子,罵不是!”進來見大姐正在燈下納鞋,說道:“這咱晚,熱剌剌的,還納鞋?”因問:“你兩口子嚷的是些甚麼?”陳敬濟道:“你問他。爹使我門外討銀子去,他與了我三錢銀子,就教我替他捎銷金汗巾子來。不想到那裡,袖子裡摸銀子沒了,不曾捎得來。來家他說我那裡養老婆,和我嚷罵了這一日,急的我賭身發咒。不想丫頭掃地,地下拾起來。他把銀子收了不與,還教我明日買汗巾子來。你二位老人家說,卻是誰的不是?”那大姐便罵道:“賊囚根子,別要說嘴。你不養老婆,平白帶了書童兒去做甚麼?剛才教玳安甚麼不罵出來!想必兩個打夥兒養老婆去來。去到這咱晚才來,你討的銀子在那裡?”金蓮問道:“有了銀子不曾?”大姐道:“剛才丫頭掃地,拾起來,我拿著哩。”金蓮道:“不打緊處。我與你些銀子,明日也替我帶兩方銷金汗巾子來。”李瓶兒便問:“姐夫,門外有,也捎幾方兒與我。”敬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家,專一發賣各色改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隨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麼顏色,銷甚花樣,早說與我,明日都替你一齊帶的來了。”李瓶兒道:“我要一方老黃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敬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現。”李瓶兒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的,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敬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樣?”金蓮道:“我沒銀子,只要兩方兒勾了。要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兒銷金的。”敬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麼?”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有孝戴。”敬濟道:“那一方要甚顏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裡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敬濟聽了,說道:“耶嚛,耶嚛!再沒了?賣瓜子兒開啟箱子打嚏噴--瑣碎一大堆。”金蓮道:“怪短命,有錢買了稱心貨,隨各人心裡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兒便向荷包裡拿出一塊銀子兒,遞與敬濟,說:“連你五孃的都在裡頭了。”金蓮搖著頭兒說道:“等我與他罷。”李瓶兒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來,那又起個窖兒!”敬濟道:“就是連五孃的,這銀子還多著哩。”一面取等子稱稱,一兩九錢。李瓶兒道:“剩下的就與大姑娘捎兩方來。”大姐連忙道了萬福。金蓮道:“你六娘替大姐買了汗巾兒,把那三錢銀子拿出來,你兩口兒鬥葉兒,賭了東道罷。少,便叫你六娘貼些兒出來,明日等你爹不在,買燒鴨子、白酒咱每吃。”敬濟道:“既是五娘說,拿出來。”大姐遞與金蓮,金蓮交付與李瓶兒收著。拿出紙牌來,燈下大姐與敬濟鬥。金蓮又在旁替大姐指點,登時贏了敬濟三掉。忽聽前邊打門,西門慶來家,金蓮與李瓶兒才回房去了。
敬濟出來迎接西門慶回了話,說徐四家銀子,後日先送二百五十兩來,餘者出月交還。西門慶罵了幾句,酒帶半酣,也不到後邊,逕往金蓮房裡來。正是:
自有內事迎郎意,
何怕明朝花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