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如柳絮,漸似鵝毛。唰唰似數蟹行沙上,紛紛如亂瓊堆砌間。但行動衣沾六出,只頃刻拂滿蜂鬢。襯瑤臺,似玉龍翻甲繞空舞;飄粉額,如白鶴羽毛連地落。正是: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燭生花。
吳月娘見雪下在粉壁間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與眾人吃。
正是:
白玉壺中翻碧浪,
紫金盃內噴清香。
正吃茶中間,只見玳安進來,說道:“李銘來了,在前邊伺候。”西門慶道:“教他進來。”不一時,李銘進來向眾人磕了頭,走在旁邊。西門慶問道:“你往那裡去來?來得正好。”李銘道:“小的沒往那裡去,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裡,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記掛著爹孃內姐兒們,還有幾段唱未合拍,來伺候。”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樨茶,遞與他吃。說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個我聽。”李銘道:“小的知道。”一面下邊吃了茶上來,把箏弦調定,頓開喉音,並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絳都春》。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與他吃,教小玉拿壺滿斟,傾在銀琺琅桃兒鍾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杯。西門慶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盤子託著與李銘。那李銘走到下邊吃了,用絹兒把嘴抹了,走到上邊,直豎豎的靠著槅子站立。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訴一遍。李銘道:“小的並不知道,一向也不過那邊去。想起來不幹桂姐事,都是俺三媽幹的營生。爹也別要惱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了。”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妻妾俱各歡樂。先是陳敬濟、大姐往前邊去了。落後酒闌,西門慶又賞李銘酒,打發出門,分咐:“你到那邊,休說今日在我這裡。”李銘道:“爹分咐,小的知道。”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於是妻妾各散。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詩為證:
赤繩緣分莫疑猜,
扊扅夫妻共此懷。
魚水相逢從此始,
兩情願保百年諧。
卻說次日雪晴,應伯爵、謝希大受了李家燒鵝瓶酒,恐怕西門慶擺布他家,逕來邀請西門慶進裡邊陪禮。月娘早晨梳妝畢,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只見玳安來說:“應二爹和謝爹來了。”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月娘道:“兩個勾使鬼,又不知來做甚麼。你亦發吃了出去,教他外頭等著去。慌的恁沒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裡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門慶道:“你叫小廝把餅拿到前邊,我和他兩個吃罷。”說著,起身往外來。月娘分咐:“你和他吃了,別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裡去了。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壽哩。”西門慶道:“我知道。”於是與應、謝二人相見聲喏,說道:“哥昨日著惱家來了,俺們甚是怪說他家:‘從前已往,在你家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了腔兒才好,許你家粉頭背地偷接蠻子?冤家路兒窄,又被他親眼看見,他怎的不惱!休說哥惱,俺們心裡也看不過!’盡力說了他娘兒幾句,他也甚是沒意思。今日早請了俺兩個到家,娘兒們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了一杯水酒兒,好歹請你進去陪個不是。”西門慶道:“我也不動意。我再也不進去了。”伯爵道:“哥惱有理。但說起來,也不幹桂姐事。這個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只因他父親貨船搭在他鄉裡陳監生船上,才到了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陳參政的兒子。丁二官拿了十兩銀子,在他家擺酒請陳監生。才送這銀子來,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個蠻子藏在後邊,被你看見了。實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兒們賭身發咒,磕頭禮拜,央俺二人好歹請哥到那裡,把這委屈情由也對哥表出,也把惱解了一半。”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又惱甚麼?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費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齊跪下,說道:“哥,甚麼話!不爭你不去,顯的我們請不得哥去,沒些面情了。到那裡略坐坐兒就來也罷。”當下二人死告活央,說的西門慶肯了。不一時,放桌兒,留二人吃餅。須臾吃畢,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樓坐著,便問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叫小的取衣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還瞞著我不說!今日你三娘上壽哩。你爹但來晚了,我只打你這個賊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聽見他這老子每來,恰似奔命的一般,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疊。又不知勾引遊魂撞屍,撞到多咱才來!”家中置酒等候不題。
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齊整酒餚,叫了兩個妓女彈唱。李桂姐與桂卿兩個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陪禮。姐兒兩個遞酒。應伯爵、謝希大在旁打諢耍笑,向桂姐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了半邊去,請了你家漢子來。就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杯兒,只遞你家漢子!剛才若他撅了不來,休說你哭瞎了你眼,唱門詞兒,到明日諸人不要你,只我好說話兒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應伯爵道:“你看賊小淫婦兒!唸了經打和尚,他不來慌的那腔兒,這回就翅膀毛兒幹了。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於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婦兒,會喬張致的,這回就疼漢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後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兒?”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兒。”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螃蟹與田雞結為兄弟,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大哥。田雞幾跳,跳過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兒把他拴住,打了水帶回家去。臨行忘記了,不將去。田雞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了?’螃蟹說:‘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了!’”桂姐兩個聽了,一齊趕著打,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
不說這裡調笑頑耍,且說家中吳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樓上壽,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兩個姑子,都在上房裡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家,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蓮拉著李瓶兒,笑嘻嘻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他這咱不來,俺們往門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金蓮又拉玉樓說:“咱三個打夥兒走走去。”玉樓道:“我這裡聽大師父說笑話兒哩,等聽說了笑話兒咱去。”那金蓮方住了腳,圍著兩個姑子聽說笑話兒,因說道:“大師父,你有,快些說。”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說了一個。金蓮道:“這個不好。再說一個。”王姑子又道:“一家三個媳婦兒,與公公上壽。先是大媳婦遞酒說:‘公公好象一員官。’公公雲:‘我如何象官?’媳婦雲:‘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象官?’次該二媳婦上來遞酒,說:‘公公象虎威皂隸。’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隸?’媳婦雲:‘你喝一聲,家中大小都吃一驚,怎不象皂隸?’公公道:‘你說的我好!’該第三媳婦遞酒,上來說:‘公公也不象官,也不象皂隸。’公公道:‘卻象甚麼?’媳婦道:‘公公象個外郎!’公公道:‘我如何象個外郎?’媳婦道:‘不象外郎,如何六房裡都串到?’”把眾人都笑了。金蓮道:“好禿子!把俺們都說在裡頭。那個外郎敢恁大膽!”說罷,金蓮、玉樓、李瓶兒同來到前邊大門首,瞧西門慶。玉樓問道:“今日他爹大雪裡那裡去了?”金蓮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兒那淫婦家去了。”玉樓道:“打了一場,賭誓再不去,如何又去?咱每賭甚麼?管情不在他家。”金蓮道:“李大姐做證見,你敢和我拍手麼?我說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婦家,昨日李銘那忘八先來打探子兒。今日應二和姓謝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著不是,還要回爐複帳,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有個來的成來不成,大姐姐還只顧等著他!”玉樓道:“就不來,小廝也該來家回一聲兒。”正說著,只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正在門首買瓜子兒,忽然西門慶從東來了,三個往後跑不疊。
西門慶在馬上,教玳安先頭裡走:“你瞧是誰在大門首?”玳安走了兩步,說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門首買瓜子哩。”西門慶到家下馬,進入後邊儀門首。玉樓、李瓶兒先去上房報月娘去了。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後黑影裡。西門慶撞見,嚇了一跳,說道:“怪小淫婦兒,猛可唬我一跳!你們在門首做甚麼來?”金蓮道:“你還敢說哩。你在那裡?這時才來,教娘們只顧在門首等著你。”西門慶進房中,月娘安排酒餚,教玉簫執壺,大姐遞酒。先遞了西門慶,然後眾姊妹都遞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邊彈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酒,並四十樣細巧各樣的菜碟兒上來。壺斟美醞,盞泛流霞。讓吳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時分,大妗子吃不多酒,歸後邊去了。止是吳月娘同眾人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輪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月娘先說:“六娘子醉楊妃,落了八珠環,遊絲兒抓住荼蘼架。”不遇。該西門慶擲,說:“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吃了一杯。該李嬌兒,說:“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不遇。次該金蓮擲,說道:“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果然是三綱五常,吃了一杯。輪該李瓶兒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不遇。該孫雪娥,說:“麻郎兒,見群鴉打鳳,絆住了折足雁,好教我兩下裡做人難。”不遇。落後該玉樓完令,說:“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欄,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正擲了四紅沉。月娘滿令,叫小玉:“斟酒與你三娘吃。”說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因對李瓶兒、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把玉樓羞的要不的。
少頃酒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首方回。玉樓讓眾人坐,都不坐。金蓮便戲玉樓道:“我兒,好好兒睡罷。你娘明日來看你,休要淘氣!”因向月娘道:“親家,孩兒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擔待些兒罷。”玉樓道:“六丫頭,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話。”金蓮道:“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孃好耐驚耐怕兒。”於是和李瓶兒、西門大姐一路去了。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兒被地滑了一交。這金蓮遂怪喬叫起來道:“這個李大姐,只象個瞎子,行動一磨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隻腳踩在雪裡,把人的鞋兒也踹泥了!”月娘聽見,說道:“就是儀門首那堆子雪。我分咐了小廝兩遍,賊奴才,白不肯抬,只當還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拿個燈籠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門慶在房裡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兒!他踹在泥裡把人絆了一交,他還說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恁一個小淫婦!昨日叫丫頭們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幹的營生。”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兒到都知道,俺們卻不曉的。”西門慶道:“你不知,這淫婦單管咬群兒。”
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單表潘金蓮、李瓶兒兩個走著說話,走到儀門,大姐便歸前邊廂房去了。小玉打著燈籠,送二人到花園內。金蓮已帶半酣,拉著李瓶兒道:“二孃,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裡。”李瓶兒道:“姐姐,你不醉。”須臾,送到金蓮房內。打發小玉回後邊,留李瓶兒坐,吃茶。金蓮又道:“你說你那咱不得來,虧了誰?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不知替你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罷了。”李瓶兒道:“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金蓮道:“得你知道,好了。”不一時,春梅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告辭歸房。金蓮獨自歇宿,不在話下。正是:
空庭高樓月,
非複三五圓。
何須照床裡,
終是一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