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武大、武松吃了幾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臨行,武松又分付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並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只說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整整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氣,由他自罵,只依兄弟言語,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兒,便先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屋裡坐的。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燥,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著卵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被婦人啐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松去後,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裡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證:
慎事關門並早歸,
眼前恩愛隔崔嵬。
春心一點如絲亂,
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裡拿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颳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個眼色兒。
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鬒鬒賽鴉鴒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豔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嫋嫋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撚撚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髢髻,一逕裡踅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褲。口兒裡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簷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沖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
風日晴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淨,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簾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傳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伯爵到那裡去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前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簾子下見了那婦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勾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於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遊,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裡來,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賣餶飿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幹娘,我其實猜不著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聽,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麼?”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痴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西門慶道:“幹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西門慶又道:“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幹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裡!”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西門慶道:“幹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著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著武大門前只顧將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幹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鐘來與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幹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西門慶笑了去。到家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婦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致的,只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交他抵不著。那廝全討縣裡人便宜,且交他來老孃手裡納些販鈔,嫌他幾個風流錢使。”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裡門內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奸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裡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簾子裡瞧。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煽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幹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幹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幹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幹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幹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裡冷眼張著,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複一複,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逕入茶房裡來。王婆道:“大官人僥幸,好幾日不見面了。”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幹娘只顧收著。”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孃做房錢。”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門慶道:“如何幹娘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勾多少。”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幹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幹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幹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幹娘,如何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沒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並不知幹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
死下功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
生交巫女會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