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的?!”
楊阿公忽然拿起放在膝蓋上的那把蒲扇擲到任家旺懷裡!
“他們不在乎我養老?”楊阿公著了火,“兒子、囡都講過接我出國,是我自己不要去!”
見老鄰居生氣地嚷嚷,任家旺也惱了,“呼”地站起來,用自己的蒲扇指著楊阿公的鼻頭:“楊洪方,你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就你這臭脾氣,出了國也會被媳婦、女婿嫌棄,要不了幾天就給轟回來!”
“任家旺,你講話不要這麼缺德!”
“我缺德嗎?這是實話!”
見兩位老人像家鄉鬥架的牛一般,在狹小的底樓空間裡大眼瞪小眼,季存起了進去相勸的心思,卻又有點猶豫。
——他自己不過是一個剛到這裡的外鄉房客,又不熟悉兩家人的情況,適合勸說嗎?
幸好此時,詠蘭拿著兩隻小碗與筷子從裡面出來,勸解兩位老人:“楊阿公、爸爸,一大早有啥生氣的?快來吃點小籠饅頭,今天我請客。”
“吃,吃吃!吃什麼呀?”看著大女兒送到面前滿滿一碗小籠包,任家旺的怒火反而更旺,“念申一買就買一鍋子小籠,你們有多少錢給她敗的?”
詠蘭在父親的怒氣中瑟縮了一下,在楊阿公面前十分尷尬,勉強維持著笑容解釋:“念申一向節約的,平常連零用錢也捨不得花。她是想讓大家都嚐嚐味道,所以按一人兩客的量,多買了些……”
“你們自己買房子的鈔票還不足,吃東西倒是大方!”任家旺聽了,卻更不開心,又追起了舊賬:“前兩天聽念申說:你們夏天買西瓜會買一車,把床底下面全部鋪滿!”
“爸爸,我們邊疆盛產水果、天氣又幹燥,大家過夏天都是這樣的呀……”詠蘭的頭低了下去,卻還在勸楊洪方,“楊阿公,小籠包冷了不好吃,你趁熱吃幾隻吧?”
“不吃了,我自己會買!”楊阿公搖頭,帶著幾分同情看了看詠蘭,“我哪有福氣吃你爸爸這兒女雙全、個個貼在身邊福氣人的東西!”
說完,他抬腿往門外就走。
季存急忙閃身,快步走到楊家門口等他。
楊阿公走出任家,卻不忘回頭叮囑跟送出來的詠蘭:“你記得上海天氣潮溼,買東西特別是吃的,不要買太多,容易壞掉。小籠饅頭,你爸媽平常捨不得自己吃,就是買兩客分給東傑與秦毅,你注意不要摸他的老虎屁股……”
“誰是老虎?”任家旺被他的言語氣得追了出來,“你才是老虎脾氣!要不然,一個個房客會住不了兩個月就逃……”
他的言語在看到楊家門口的季存時,忽然打住。
季存就見任家旺伸手拽了詠蘭,快速地回到門內。
楊阿公“哂”了一聲,晃回家門口,意外地見著季存:“你在這裡做什麼?偷聽啊?”
季存手心冒汗,努力咧嘴:“沒有!這不,剛買到您要的小籠包子。”
楊阿公狐疑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揭開鍋蓋,拈起一隻小籠包塞進嘴裡。
可嚼了沒兩下,他就皺起了眉頭:“買錯掉了!我叫你買第二家,你卻買成第一家的了,不好吃!”
“我買的是第二家的呀。”季存莫名。
楊阿公嫌棄地看著他:“你看門牌大小了嗎?哪個是第一家,哪個是第二家,分得清嗎?”
因為楊阿公的嫌棄,那剩餘的十一隻小籠包只能跟著燒餅、油條一起進了季存的肚子。
連用半壺開水都要算煤球錢的楊阿公,自然向季存要了一客半小籠饅頭的錢。
季存排了近一小時的隊、花了近兩塊錢,卻吃得一肚子的難受——這上海的點心,和家鄉的差別太大了,太不對他的胃口了!
小籠包沒有入口的時候,他認定那薄薄的皮中一定是滿當當、香噴噴的餡料。
誰知進嘴後,季存卻發現這小包子放了好一會兒,熱得燙嘴不說,更是一咬一嘴湯,還是甜鹹混合口味的!
他自己買的油條還算味道正常,可那燒餅嚼起來卻像皮筋,一點不像家鄉的燒餅,酥得可以掉渣。
想到家鄉,季存感覺勉強填飽的肚子冒出了更多飢餓。
仰面倒在席夢思床上,他忽然無比想念家裡母親煮的稀飯、醃的鹹菜,還有父親隔三岔五給煮的雞蛋……可是,他究竟該叫誰母親、叫誰父親呢?
想到那天,那張佈滿滄桑、原本應該最為親近但卻是最為陌生的臉,一滴難過的淚,從季存的眼角邊滾下,落在他鋪開的舊褥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