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替汪岐蘭梳妝,吳勉望著她在鏡中的容顏,忽然想到了什麼。
“蘭娘,適才我在書架上看到一本手抄,叫做《石頭記》的,你從何得來?“
“怎麼,你對此書有興趣?”汪岐蘭笑問。
“此書字字珠璣,語句精妙,實為傑作。只是為何我之前不曾見聞?“吳勉好奇。作為刊書之人,市面上的新書他多少知道一些。
汪岐蘭微嘆,“此書坊間只有手抄,未有刻印,我猜測或許是沒有完結,只有前八十回以及後四十回的斷章,又或許是涉及先人隱秘,再或者到底含了些譏諷,無人敢刊印此書。當初懷玉送給我看的時候,我手不釋卷,連夜通讀,真可謂天書。“
吳勉剛才翻看了幾章,不知未曾完結。“作者曹雪芹為何人,為何斷了?”
”坊間傳聞,作者曹雪芹為舊時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本是錦衣玉食鐘鼎之家,“汪岐蘭頓了頓,”卻因在先帝奪嫡時,站在當時的八皇子身後,被先帝抄家蕩產,從此舉家清貧。曹雪芹從豪富跌入貧寒,看盡人生百態,堪破世情,批閱十年,開始著書。聽聞,他唯一的子息因無錢延醫買藥而病故,他因此悲慟難止,亦撒手人寰。所以,這《石頭記》眼下便成了絕章。“
吳勉聞言默然:“所以他在書中道,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是。”汪岐蘭一同沉默。“世人所讀的好文,是作者血淚所築。這世間先是給了他最好的,然後奪了去,再然後銷骨蝕肉,直至滅亡。只餘下文字,將魂魄留在這人世間。”
“這世間的榮辱貴賤,只在帝王的鼻息之間。繁華如夢,過眼雲煙。這書中隱藏的話,太多了,看不盡,道不明,凡人又豈敢刊印?”汪岐蘭漫漫道。
所謂悲憫,源於無奈。
吳勉陷入了沉默。片刻後抬頭,“若曹雪芹再世為人,或許只願長在平凡家,守二三人,得一世平淡。蘭娘,我素來覺得我是得上天寵愛之人,看了這石頭記,更覺得如此。”
汪岐蘭已經梳妝好了,從臺前站起。
“書中後果皆有前緣,你如此想,便當自己前世做了大功德。“汪岐蘭笑道。
“是,所以此生必不敢辜負。“吳勉上前攜起雙手,不顧夏荷急急低頭。
端著剛上市的鮮桃站在門外的春桃聞言,“好酸啊!”
“不,是好甜啊!”來問詢是否備馬車的秋桂道。
“你們在說什麼?”來問晚膳吃什麼的冬梅問。
“我們在說——桃子。”春桃和秋桂對視了一眼,眼中滿是笑意。
……
六月流火,對吳勉來說,卻是最美的季節,一段絲毫不敢辜負的時光。
西湖的扁舟,虹橋的倒影,二十四橋的明月夜,火紅的石榴,淡粉的荷花,碧綠的芭蕉,長長的蟬鳴,智禪寺的鐘聲,一幀幀、一聲聲,都與過去他所熟識的揚州不同。所有的景物都被蒙上一層光華。如同祥泰繡娘手下的風景畫,比原畫多了一份光彩和潤澤。甚至夏日裡忽至的雷雨和閃電,只要有蘭娘在,都能譜寫成妙不可言的篇章。
對於汪岐蘭來說,她逐漸習慣了吳勉手心的溫度,習慣了每夜溫柔地覆在她身上的手,習慣了豔陽下吳勉為她打傘的蔭涼,習慣了吳勉趁下人不在時在她額上的親吻,習慣了吳勉在側時空氣中流淌的絲絲甜蜜。
……
時光匆匆,一個月轉瞬即逝。
汪岐蘭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站在碼頭上送吳勉遠行,只知道一次比一次的離愁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