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的小蛇在光亮裡有著明亮的質感,如同細碎的陽光微粒,柔軟卻又活潑。
斑紋蛇深深地凝視著她,佩格莉塔,它記憶裡的佩格莉塔是永遠住在春天和夏天的小孩。可現在她要遠行,要走到秋天和冬天去了。雪人一樣短暫易逝的女兒,只能生活一個季度的女兒。在季節告終的時候,你就會融化。
它的比它年齡更大一些的女兒,有著比它更悠長的生命。其他生物的壽命是線性的,從一端到另一端,而她活在一個首尾相銜的圓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佩格莉塔,你要長大,要修習愛,去愛人,去被愛。不錯過四季之中的任何一個季節;你的愛總能夠托住你,不讓你下墜;你不會因為春天的花粉咳嗽、不會畏懼酷暑、不在秋日凋零、不在冬日沉眠虛耗時間;你的生命永遠完整、健康;向著陽光盛開。
斑紋蛇對佩格說:我就要冬眠了。
佩格有些奇怪,因為斑紋蛇以前冬眠的時候從來沒有對她打過招呼。不過她興致還是很高:很好啊!明年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你又是長大一歲的黃油曲奇了!她說:如果那個時候我有了手的話,我要在你睜開眼睛的時候為你熱烈地鼓掌!
斑紋蛇緩慢地移動著自己的身體,它輕輕地靠在凍僵了的土壤上,好像那就是它的床鋪。
你平常就是這樣冬眠的嗎?睡在路邊就可以嗎?不會被人不小心踩到嗎?佩格問。
沒關系的,冬眠的時候,我感覺不到痛。
但是你醒過來還是會痛吧!
佩格啊,像是我們族群裡,大多數的蛇可能還是很幼小的蛇苗時就在嚴苛的寒冬裡凍死了。剩下的蛇大半也會死於意外、寄生蟲、或者是其他大型動物的捕獵。能夠活到自然地死亡,是非常不容易、非常幸運的事情。
死亡——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嗎?佩格不理解,但她敏銳地察覺到斑紋蛇的狀態並不好,她太笨拙了,圍著它的身邊轉圈圈,她呼喚著斑紋蛇的名字,蛇都是沒有名字的,可是佩格莉塔給它取了名字,它就是佩格莉塔獨一無二的蛇,它會開導佩格莉塔,會在冬眠醒來之後,其他蛇都茫然無措的時候,抬起頭看到在樹杈上倒立的銀白小蛇。不需要說話,只需要靜靜地等待——如果她看到了它,一定會高興地搖晃著尾巴,比起蛇,更像是活潑的小狗一樣:黃油曲奇!黃油曲奇!冬眠快樂!
你還在嗎?佩格焦躁不安地在斑紋蛇旁邊晃悠著:你看起來很痛苦。你覺得很痛嗎?如果很痛的話我就用尾巴給你止痛。她的尾巴像是風扇一樣扇動著,她不知道那些讓斑紋蛇痛苦的東西是什麼,所以以為那些漫無目的潦倒的飛蟲、剩下的樹絮,那些都是痛苦的化身。她威懾著它們,不讓它們逼近黃油曲奇。
不是,不是這些蟲子。
那它是什麼?是樹葉落下嗎?
不是,不是,佩格,不是樹葉落下。
黃油曲奇,那它是什麼,是吃不到想吃的甜點嗎?
不是,不是,佩格,不是吃不到甜點。
黃油曲奇,黃油曲奇!你告訴我吧,它有形狀和顏色嗎?它是紅色還是綠色?
……
斑紋蛇再也沒有回答佩格,它僵直地倒在了路的中央,像是一根硬邦邦的棍子。佩格還是擔心黃油曲奇會被其他路過很不注意的人踩到,把它收斂到了那棵跟佩格莉塔簽訂過契約,寫過她的名字的樹下。她認真地囑咐著它,你要好好地照顧黃油曲奇哦!樹好像也陷入了冬眠,同樣沒有回應她。
她模糊之間意識到……那種東西,她沒有經歷過東西——就像是這樣。她一直叫著黃油曲奇的名字,但是對方不會回應她。
佩格莉塔望著灰藍色的天空,寒冷的霧氣已經散開了,光毫無遮掩地傾倒下來。灑在沒有生機的,綠葉掉光了的樹杈上,光禿禿的草地上,或者是落潮後露出來的嶙峋的石塊上。
像是枯枝堆積在佩格莉塔的腳下,她在上面打滾,輕而易舉地把它們碰碎掉。輕的、薄的、脆的,不堪一擊的,卻又非常柔韌的。
這裡是1940年,佩格莉塔、不會長大的佩格莉塔,時間旅行者一樣的佩格莉塔,她鑽到了蛇的身體裡,所以她註定還要目睹許多的冬、許多的死、許多人的痛苦。那些東西像是踩碎枯枝的咔嚓聲一樣灌到她的耳朵裡去。
3
佩格莉塔在樹邊發了一會呆,湯姆停在了她的身邊,他在等她鑽進他的袖子裡——可是佩格一動不動。湯姆用魔杖戳了戳她,佩格動了動,他不無諷刺地說:我還以為你冬眠了。
他來接你了。
佩格扭過頭,總覺得應該有這麼一個聲音會響起,但是沒有。
什麼都沒有。
佩格慢吞吞地鑽進湯姆的袖子裡,像是突然想起來:我要是真的冬眠了——
不會。湯姆打斷了她:你不是蛇,當然不需要冬眠。
我倒很想冬眠,睡很長的一覺,醒過來,最難熬的冬天就這樣被我睡過去了。佩格興致缺缺地說。她想,如果她也睡了很長的一覺,睡到醒過來,一切都改變了……靜悄悄的冬天被帶走了,春風吹綠了之前死寂大地,把那些跟她一樣冬眠的蛇都吹醒來。那時候,有人會為她鼓掌,對她說,冬眠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