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淩晨時分，他們沿著林間蜿蜒小道一路翻過山頭，終於徹底遠離前線。
雪又開始下，風也凜冽得如同刀割，夏柏野在聳立山岩之間尋了處避風的凹陷生了火，又從揹包裡拿了瓶水，扭開瓶蓋，放在火邊溫了溫，遞給紀秋。
跋涉奔逃一晚，兩人俱是狼狽，riey也已經精疲力竭，趴在火堆旁粗粗喘氣。紀秋坐在地上，面色慘白，臉頰和頸側都有被樹枝刮出來的劃傷，手也抖得厲害，接過水沒喝兩口，就低低嗆咳起來。
“怎麼了？是不是喉嚨痛？”夏柏野半跪下來，輕輕拍著他的背，因為擔心oega不慎吸入了太多白磷彈的毒氣，聲音不自覺地發緊，“有沒有感覺犯惡心？還有哪裡難受？”
紀秋一言不發，好一會兒，反應很慢地搖了搖頭，把手裡的水遞回給apha，示意他也給riey喂點。
火苗漸漸升騰起來，等大金毛慢慢把掌心的水舔完，夏柏野回過頭，看見紀秋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半扶著巖壁，定定地望向塔拉約科的方向。
順著他的目光俯瞰而去，越過連綿的山脈，吞噬整座城市的火海仍然那樣鮮明，炮火槍支的聲響已經模糊而遙遠，但紅黃白相交的炸彈光芒，還在夜色中依次綻放。
四周的黑暗漸漸籠罩下來，一時間誰也沒出聲，紀秋盯著那名為前線的黑洞，明明已經遠離，卻還是感到彷彿於懸崖邊緣行走般的搖搖欲墜，因為那股飽含死亡的力量是那樣強大，無可抵擋，將一切都輕而易舉地拖入碾碎，不留塵埃。
在他曾經讀過的那些關於戰爭的書籍裡，沒有一本提過真實的戰場原來是這樣的。
“很美吧，”許久，夏柏野輕聲開口，“親眼見過，才會明白……它們其實很美——明明是為了屠戮而生的殘忍造物，卻又那麼美。”
山間的風裹挾雪片呼嘯而過，帶走周身的溫度和他的話音，紀秋也許聽到了，也許沒有，oega面上沒什麼表情，只是轉過臉，怔怔地看著他。
“……我以為……白磷彈早就被禁用了。”
恍惚似的喃喃自語從那雙失去血色的雙唇中漏出來，夏柏野猶豫幾秒，還是選擇了吐露實情。
“以前那些協定早就算不得數了，”他輕聲回答，“打急了眼，恨不得將對方趕盡殺絕的時候，用上什麼手段都不足為奇，更何況——”
只是一種遠在上世紀被舊人類禁用的化學武器。
未完的半句話戛然而止，因為他忽然聞到屬於紀秋的潮濕桂花香。
他們之間的臨時標記已經很淡了，然而此刻oega向來被控制得很好、即使沒有頸圈也不曾隨意釋出的資訊素卻宛如海嘯撲面而來，其中滿溢的驚懼與混亂，透過幾近消失的脆弱連線，潮湧一般，淹沒夏柏野的感官。
這種程度由情緒崩潰導致的資訊素失控，大部分士兵在第一次上戰場時都會經歷，夏柏野以為自己早習以為常，可面對紀秋，心髒還是忍不住縮緊，像被一隻大手捏住擠壓，無法自抑地從中湧出很多苦澀，悲哀和感同身受的痛楚。
他靠近幾步，伸出雙臂，把這個oega擁進懷裡。
“沒事了，你看，”夏柏野低下頭，捧住紀秋的臉，抓著他的手放在自己頸側，大動脈規律有力的跳動從他們相交的指尖傳來，是再真切不過的力量，“我活著，你也活著，我們都還活著……都過去了，我們現在很安全。”
試圖釋放資訊素安撫的後果就是後頸腺體又開始隱隱作痛，夏柏野還沒想好該怎麼辦，紀秋已經抬起頭，以一種迫切的力度，咬住他的下唇。
兩人搖晃的影子被釘在石壁上，oega死死抓在他的肩上十指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泛起慘淡的白。夏柏野吞掉他囈語似的呢喃，只剩模糊的嗚咽般的尾音。
血腥味在口腔散開，紀秋脫力地緩緩滑坐下去，他的胸膛仍在不住起伏，脊背微微顫抖著，彷彿不堪重負一般彎折下去，幸而也許是apha體液中含有的資訊素起了作用，沒像很久之前在醫院那樣驚恐發作到過呼吸。
“沒事的，沒事的，”夏柏野撐住他，把他抱在身上，“戰場是這樣的，大家都是這樣的，害怕也好，惡心也好，都是正常的，沒事的。”
這樣的姿勢下，他們的距離近極了，頭抵著頭，呼吸交纏在一起，卻並不曖昧，只是兩個傷痕累累的人類，互相依靠著，袒露陳年的傷口。
“……很久以前，我遇到過一個新兵，剛剛成年，還是個孩子，運氣不好才服役沒多久就被派上前線，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同隊的戰友們都死了，”夏柏野低低說，“當時我所在的小隊還有突襲任務在身，沒法帶上他，於是打算順路送他去最近的駐軍點——但那孩子完完全全被嚇懵了，就像産生了印刻的雛鳥，不肯離開我身邊半步。”
“那天我撫慰他很久，反反複複地告訴他不用怕……我對他說，他很幸運，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他會活下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幾天後我們再次路過那裡，我看見他，跟很多陣亡士兵一起，躺在泥水地上，睜著眼睛，被彈片炸斷了下半身。”
oega腦後柔軟的栗色發絲繞在指間，夏柏野輕輕為他梳理，停了停，才說：“時不時地，我做噩夢會夢到他。”
“但那個時候我其實沒有太多感覺，在那樣的環境下，人會漸漸變得麻木——所有的情緒和念頭像石頭那樣沉下去，偶爾浮起來，就會禁不住一遍遍去想，自己會怎麼死。”
“……不怕嗎？”紀秋輕聲問。
他緩緩抬起手，冰涼的指腹觸碰到apha後頸凹凸不平的猙獰疤痕，輕得宛如一片雪花落下，卻激起一陣潮湧般的戰慄。他靜靜地看著他，神色模糊，像只是純然的疑問。
“當然怕啊，”片刻靜默後，夏柏野澀然承認，“沒人會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