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疆城的晨鐘響得比往日遲。
武判官站在城門洞下,看著簷角垂落的冰稜。這些三尺長的冰錐本該在卯時由守軍敲碎,今日卻完好如劍。他知道這是城主的意思——冰稜墜地時,便是送客的時辰。
城主解下大氅披在他肩上時,手指在領口頓了頓。
四匹雪駝拉的馬車停在百丈外,車轅上積著新雪。武判官走向馬車時,數著腳下的冰裂紋——七淺三深,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果然在第七道淺紋處,他踢到個硬物。彎腰佯裝系靴時,指尖觸到埋在冰裡的鐵盒,盒中冰珠帶著地火廳的硫磺味。
“這囊酒能暖到玉門關。”城主解下硃紅酒囊拋來,囊身卻比往常重了三兩。武判官晃了晃酒液,聽出內層夾著金屬機簧聲——是把掌心弩,箭矢浸過雪狼毒。
馬車啟動時,城頭忽然飄下段壎曲。調子是《折楊柳》,在寒疆卻要叫《斷冰稜》。武判官掀開車簾回望,見城主立在箭樓頂,白髮散在風裡如旗幡。玄鐵發環扣著的狼髯大氅獵獵作響,底下露出半截劍鞘——碎玉劍竟未佩在身上。
車輪碾過冰面發出異響。武判官摸出鐵盒裡的冰珠按在車底,冰珠遇熱融化,露出裡面的蠟丸。丸中裹著城主筆跡:“十二響箭為號”。他數了數隨行親衛,正好十二人,每人箭壺都露出半截白羽。
馬車行至黑風峽口時,身後傳來十二聲悶響。武判官沒回頭,他知道這是寒疆城頭的冰稜終於被敲落。碎冰聲混著壎曲尾音,在峽谷裡盪出個蒼涼的調子。袖中玉佩突然發燙,血玉里遊動的金絲指向東南——那裡冰崖上閃過半片銀甲。
第十二聲冰稜墜地的餘韻還在峽谷迴盪,武判官突然按住劍柄——白羽箭破空聲不對。
他的手指剛觸到車簾,指尖就傳來刺痛。玄狐皮縫製的車簾上凝著霜花,本該雪白的冰晶裡遊動著血絲——這是雪鷂子用死人血喂出來的“血冰蠶”,遇熱則狂。
“停!”他低喝時右手已按在劍柄,左手將雪蓮子壓在舌底。車伕卻突然揚起馬鞭,鞭梢銅鈴炸開一團紫霧。拉車的四匹雪駝同時發狂,眼珠凸起爆成血霧。
為首的親衛長剛抬起鐵胎弓,喉頭就綻開朵冰花。那不是暗器,是支箭簇雕成梅花的透骨釘,釘尾綴著的銀鈴還在晃。他倒下時撞翻了箭壺,白羽箭散落冰面。
“列陣!”副衛長暴喝未落,絕壁上垂落的冰瀑突然炸開。十二具冰屍倒吊著現身,青紫色的腳踝拴著天蠶絲。它們同時拉開玄鐵弓的瞬間,峽谷裡響起《幽冥引》第一個音符。
最外側的親衛突然調轉弓弩,箭矢穿透同伴的咽喉。中箭者傷口不流血,反而生出冰晶,眨眼凍成冰雕。副衛長揮刀斬向叛變者,刀鋒卻砍進團雪霧——那人的皮囊裡鑽出千百隻血蟥,每隻都叼著片帶冰毒的鱗甲。
“閉耳!”武判官彈出雪蓮子擊碎車轅冰珠,爆開的硫磺霧堪堪抵住第二波音殺。但已有六名親衛耳孔滲血,眼白翻成冰藍色。他們機械地挽弓搭箭,箭尖對準了昔日同袍。
冰屍的第二箭來得悄無聲息。箭桿是空心的,飛出時灌滿黑風峽的陰風。親衛舉盾相迎,玄鐵盾卻被風刃削成碎片。碎片迸濺時,武判官看見每片鐵渣上都映著張哭臉——雪鷂子的攝魂術。
“大人快走!”僅存的三名親衛突然撕開甲冑,露出滿身火雷符。他們撞向冰屍的軌跡上炸開血霧,熱浪融化了七具冰屍。但融化的冰水落地成蛇,其中一條竄上車轅,毒牙咬穿了車伕腳踝。
武判官揮劍斬斷蛇頭時,最後一名親衛正被天蠶絲吊上半空。冰屍的手指插進他太陽穴,抽出時帶出縷熱氣——那是活人的神魂,在寒風裡凝成冰絮。親衛的屍身墜下時,懷裡跌出塊暖玉,玉上刻著所有人家小住址——這是寒疆死士的規矩。
玉佩尚未落地,已被冰屍的吐息凍成齏粉。武判官袖中短劍暴起,劍氣斬斷操控冰屍的天蠶絲。
冰霧未散,絃聲已至。
十二具冰屍倒懸絕壁,凍成青紫色的手指扣著鐵胎弓。箭鏃繫著銀鈴,箭尾拴著天蠶絲。《幽冥引》的調子混著鈴聲,震得冰原裂開蛛網紋。武判官耳膜滲出血珠,卻在落地瞬間用劍尖挑起塊碎冰——冰裡凍著半截蜈蚣,是城主教過的破幻之法。
他手中短劍劃出新月般的弧光。劍氣割裂三根天蠶絲,操控冰屍的絲線崩斷,兩具冰屍砸落冰面。屍身炸開的冰碴裡飛出藍瑩瑩的蛾子,翅膀上的磷粉沾到冰面就燃起青火。
冰層開始塌陷。武判官足尖點著飛蛾借力,每踏一步都在半空留下火印。七柄彎刀突然刺破冰面,刀身鏤空處灌滿黑蛟毒液,刀刃上卻映著星空——真正的殺招來自頭頂。
雪鷂子死士倒墜而下,手中不是兵刃,而是面銅鏡。鏡光折射著冰原極光,在武判官視網膜上烙下白斑。他憑著記憶反手刺劍,劍鋒卻傳來空蕩感——鏡面幻影!
毒刀入肉三寸,左肩傳來的寒意讓武判官清醒。他順勢後仰,任由刀鋒穿透肩胛,右手短劍自下而上撩起。劍光閃過,持鏡死士被劈成兩半,鏡中卻跌出個綵衣童子,手捧的玉瓶裡爬出百足冰蠶。
“判官大人。”童子笑聲如銀鈴,“九千歲問您喜歡哪種棺材?”話音未落,玉瓶炸成冰霧。武判官旋劍成盾,冰蠶撞在劍身上發出金鐵交鳴聲。再看童子站立處,只剩件空蕩蕩的綵衣,內裡爬出密密麻麻的血蟥。
血蟥群朝著武判官湧去的剎那,冰河上游突然漂來盞青燈。
燈是竹骨糊的,火苗卻是幽藍色。燈影裡站著個灰袍青年,腰間懸的銅葫蘆叮噹作響。他踏著塊浮冰順流而下,右手捏訣,左手抓把赤色藥粉灑向空中。
“蒼靈借路——”青年清喝聲穿透《幽冥引》的魔音。藥粉遇風燃成火雀,撲向血蟥群時炸開硫磺味。血蟥在火中蜷成焦炭,冰蠶則瘋狂逃向陰影。
武判官短劍橫削,斬斷纏足的天蠶絲,抬眼正對上青年含笑的雙眸。那雙眼生得極特別,左瞳淡金,右瞳黛青,像是把日月裝進了眼眶。
“道長要管閒事?”雪鷂子首領從冰霧中現身,面具上的哭臉淌下血淚。
青年解下銅葫蘆灌了口酒:“貧道在守心坪種了二十三年雪見草,最聞不得血腥氣。”他說話時袖中滑出根青竹杖,杖頭雕著八卦陰陽魚,杖身上還刻著“崔鈺”二字。青年掃了眼一身狼狽的武判官,轉頭對著那雪鷂子首領笑道:“我只是很煩這些噁心的玩意兒,至於其他的事情,你們且隨意,我只是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