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琰和四哥默然一陣,相對而嘆。
說荀樸負心嗎?他是負了鄭九娘。但他又一生忠誠於妻子,後來榮升宰相,在荀氏地位顯著提高,論家世已越過宋氏,但以前如何對宋夫人,之後仍然如故,愛護,寬容,忍讓,一生未納任何姬妾,對宋夫人真可稱為恩愛不渝。而他一生簡樸,身居高位也敬謹克己,並非追逐權勢貪圖奢華享受逞私慾。若說他有欲,那就是經世治國的抱負了。
四哥只能嘆道:“愛情在抱負面前,也要退一尺之地。”
荀樸或許在心底會一生懷念鄭九娘子,但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選擇。
家族和抱負對男人來說,永遠比愛情重要。
“品性不諧……”蕭琰這會卻是想著這四個字。
她靜靜看著這幀畫面,思考著當時沒想到的——若鄭九孃的家世顯赫,荀六可還會棄鄭九娘而去?兩人有相愛情意在,婚後必是和諧,夫妻恩愛,詩文相和,必是成為後世傳誦的琴瑟佳話。但沒有這個假如。
相愛並且要長久相守,容貌天賦才華身份地位這些統統都是次要的,可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褪色,可是人的品性永遠不會變。
荀樸終究是缺了一個“堅”和一個“勇”。
然而,就算有堅毅勇敢這些品性,也未必能讓兩人長久。
荀樸不勇敢嗎?少年時就敢打抱不平。荀樸不堅毅嗎?一生三起三落,雖被貶官仍然抱負不減、志氣不頹,才能成為史書列傳的一代名相。可這些品性都與鄭九娘無關。
兩個人的品性相諧,才能互相尊重、扶持走下去。
蕭琰想起了她和李毓禎之間,她們同樣對大道執著,不因天賦自傲,心性堅毅,刻苦努力,從生死和戰鬥中磨礪自己的武道,沒有畏懼和怠惰,在這些方面她們多麼相似……可是,她們卻在一些品性上相差甚遠。
蕭琰想起長樂宮,此時她心中對此事已無半分漣漪,當她在光天殿中說這事過去了那就是放下,不再有芥蒂,但是,不再介意這件事,不等於她贊同李毓禎的行事。
李毓禎是隨心所欲,她不剋制,因為她的劍道就是一往無前,與她的心性相諧。
可蕭琰不是,她修心道,卻是正心誠意之道,有所為而有所不為,不合乎她正心道的,即使意動也不會為。
這是她們兩人在心性上的差異,可以為友,可以大道同行,卻無法如伴侶,長久相處……因為容忍,忍不了一輩子。她們的一輩子太長,越忍下去裂縫越大。
這是蕭琰第一次清醒的認識到,撇開她們兩人的家世障礙不談,她深心裡對李毓禎的抗拒,原來是出自這裡嗎?
品性不諧……她低聲嘆息。
流水淙淙流淌,畫面一幀一幀流過。
一幀畫面閃過,蕭琰心念將它定住。
那是她讀李太白的青蓮詩集,讀到其中一首:“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蕭琰因為母親好山水之故,自小也好遊記,對好的山水自然關注,喃喃道:“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這是什麼奇山,能比太白夢遊天姥山的天姥山還要瑰麗多姿,神奇令人難忘嗎?
沈清猗聽她這疑問後就笑了,說不是山好看讓他難忘,而是山上的人,讓他相看兩不厭。
蕭琰猛地眨了下眼。
太白一生有四婚,蕭琰沒覺得他對哪個妻子多鍾情,難道這位灑脫不羈的詩仙竟然還另有真愛?
沈清猗說道:“敬亭山上有敬亭別館,是豫章公主的別院。豫章公主晚年就與駙馬住在這裡。”
蕭琰睜圓了眼睛。
她對豫章公主當然不陌生,不僅史書列傳,她的婚姻生活也是被大唐世說新語列為趣事的。
這位世宗唯一的公主,是位傳奇人物,公主列傳中有詳述,說她少負才華,卻慕道,自幼通讀道藏,因悟經義而入道,一夜之間步入登極境,被三清宮授號玉真法師,世宗建玉真觀允她傳經,並許她自主婚姻。豫章公主的第一任駙馬就是“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吳郡陸氏的嫡次子陸格,不僅擅文,且擅草書,史、畫、琴、棋方面也極有才,被時人譽為“天才秀逸,縱橫吳江”,但豫章公主與之平婚三年,便以性情不諧和離。四年後,與當時還不顯名的陸羽結縭,之後夫妻倆偕手同遊天下,陸羽茶聖之名才顯揚開來,而其出身,據說是佛寺收養的孤兒,豫章公主再婚竟然選擇這樣一人?豫章公主列傳中說駙馬陸羽“精道釋儒三家尤崇道,通地理,性曠逸,隱心不隱跡,與主相偕。”……世說新語中也載了好幾篇她與駙馬陸羽偕遊品茶的趣事。
蕭琰聽到姊姊這話就震驚了——難道這位公主與太白還有感情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