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又是一年除夕到。
長安的除夕依然是那麼繁盛,歡慶,家家戶戶團聚熱鬧,但皇宮今年的除夕過得不熱鬧,這是當然的,因為還在先皇的孝期中,皇帝就要帶著服孝,哪裡還能喜慶熱鬧呢?
大唐皇帝服喪是最嚴的,雖然遵循“以日代月”之例,二十七日後就可除服視朝,但此外就不講“以日代月”了,除了國宴之外,皇帝在飲食宴樂房事等方面都要講服孝,守二十七個月。這種嚴格的規矩是高宗皇帝規定的,“君不守,何以令臣民守?”她為母親明宗守了整三年,即三十六個月的孝,當然她不要求後面的皇帝做到,但必須守孝二十七個月。所以今年大唐皇宮的除夕,無宴樂無歌舞無爆竹,沒有花團錦簇的華麗裝飾,也沒有妃嬪們的爭奇鬥豔,看起來著實有些冷清,沒什麼過年的氣氛。
當然,皇宮一大家子還是要吃除夕團年飯的,不過葷食均無,只有御膳房精心烹製的素食。用完這簡樸的“除夕宴”,皇帝讓妃嬪們都散去了,只由皇后陪著,左右一雙兒女,在宮道上走著,散步消食。宮人們抬著肩輿椅具等遠遠隨著。
說了一會閒話,皇帝掃了眼四周的冷清素色,忽然感慨說道:“說起來,咱們大唐的皇帝是最不好做的。其他不論,單講規矩,就一定是歷朝皇帝之最。”
說到了“做皇帝”的話題,皇后和李毓祥都不接話了。
只有李毓禎介面道:“阿父說的是。做大唐的皇帝,是最不自在的。高宗皇帝定下的規矩多、繁、細,一部《帝誡》九萬四千字,不算多,但那些規矩講吓來,能讓人慾哭無淚,都要後悔坐這位置了。估計歷代先皇祖宗,都在被窩裡咬過手絹嚶嚶嚶。”
皇帝一愣,“哈哈哈!”
皇后咳一聲,絲帕立即捂住了唇。
李小郡王已經哈的一聲跟在父親之後笑出聲來。
“你呀!”皇帝笑完手指點了點女兒,微嗔道,“也只有你敢拿歷代先皇取笑了。”
“孩兒是實話實說。”她雖然還是太子卻已被皇帝勒令看過《帝誡》,想想歷代先皇也真是苦,《帝則》《帝憲》《帝誡》三座大山,兩座半都是高宗巍峨壓著,估計暗地裡都想咬高宗一口,簡直坑子孫啊!——有這種頭懸刀、身戴枷的皇帝麼?
當然她這麼說,也是想逗父親解頤一笑。雖然對先皇山崩逝的哀痛還在,尤其是他們這些與先皇親近的人,但哀思要放在心中,活著的人還是要快活的活著不是。父親這大半年都沒怎麼笑過,除夕這樣的大日子,還是得高高興興才好。
皇帝大笑之後神情舒展,揹著手緩步道:“定這麼多規矩當然是有道理的,當皇帝又有誰願意被束縛呢?但就是高宗說的:
“人人都想做皇帝,美人在手,江山我有,手掌生殺予奪大權,想寵誰就寵誰,想殺誰就殺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哪有這麼好的事呢?——老天爺還要守規矩呢,東邊日出西邊落,沒見著心情好了東邊出,心情不好了就西邊出,哪天心血來潮了還北邊出。你是老天爺的爹啊,敢不守規矩?哪個皇帝敢自稱天爹,不是天子,那就可以不守規矩了,連老天爺都是你生出來的,天都可以造了,還守什麼規矩,你就是規矩。”
李小郡王聽得噗哧一笑。
崔皇后也聽得微微笑,她在家時就讀過崔家先祖記錄並傳下的高宗與大臣問答錄,全是原話記錄,不像史書進行文辭修飾,裡面高宗說話就是這個風格。
皇帝說的是《帝誡》中的原話,這是高宗寫給做皇帝的子孫看的,一點不拽文辭,就是高宗說話的風格,直白,犀利,冷嘲,戳得人心窩子痛。
“享受到了至尊的權利,就要付出至尊的辛苦,沒有白吃不幹活的——那是豬,等著被宰。想躺在祖宗的功業簿上揮霍,你以為你是誰?照照鏡子,看看你是不是美破了天際?真是想得美。愚蠢的傢伙,你以為那張御座是給你造的?血統給了你通向御座的資格,但坐上去後它就什麼都不是,只會證明祖宗的高貴,不會讓你金光加身,龍軀一震,天下鹹服。這種蠢貨趕緊麻溜兒的滾蛋。不想被滾蛋的,不想死後得個惡諡被戳脊梁骨的,好好守規矩。”
皇帝說到這頓了一下,其實高宗後面還有兩句:“人笨點不可怕,怕的是貪蠢又享樂——帝座上養出一隻豬。此謂之聖豬,也只有一個功能可表了:將先祖傳下的精華種子提取出來,傳給後代。”——這就是種豬。饒是皇帝這等溫和寬謙性子的,都忍不住嘴角抽搐了,想想前面那些性格強勢的先皇,估計後槽牙都在癢。
皇帝繼續道:“說規矩,皇帝是天底下最不該講規矩的人:那些大臣就愛拿著‘規矩’這個麻袋套你打悶棍,打得你頭暈眼花,不敢前行,只敢原地踏步,吃祖宗老本,還沒吃光江山已經在陳舊。做皇帝的固步自封,一個王朝怎麼能不固步自封?一池死水,不流不動就會腐臭發爛,一個王朝,不破舊不創新,它就會腐朽——這就是破規矩!但是大唐皇帝也必須是最守規矩,不守規矩,為所欲為,作死自個,還作死李家。那些守不了規矩的,去做你的閒王閒公主,別來搗騰這個位置;搗騰了,就別怪被人趕下去。大唐的皇帝,至尊,至強,相應的,也是最辛苦、最不自由的皇帝。戴著枷鎖跳出最炫麗的大唐風,這才是大唐的帝王。……朕真不想對某些蠢貨說:這種貨色居然是我李唐的子孫?——下來,朕會讓你懂得,什麼是滿臉開花、蛋蛋碎,讓你知道‘李’字怎麼寫:血、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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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說到最後一句,捂唇咳了一聲。
他家這位高武祖宗,說話真個是……咳,估計歷代先皇這麼努力,就是想爭口氣——好啪啪打高宗的臉。但凡有心氣的,誰能忍?而沒有心氣的,也坐不到這個位置上。
李毓祥瞪大了眼,然後笑得按肚子,眼裡冒星星道:“高宗皇帝真厲害,真有趣。”將這麼深刻又嚴肅的帝誡用這麼有趣又氣得死人的話說出來,只有高宗皇帝了。
李毓禎斜眉哼一聲,“有趣?——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李小郡王理直氣壯的,“那當然。我只是郡王!”
得意洋洋的,我是郡王我不怕……至少不用擔心蛋蛋碎。
忽地想到,若是女皇帝哪有兩個蛋?……哦對,屁股蛋蛋。
李小郡王瞥了一眼他姊,笑得咯聲咯聲的。
李毓禎冷笑,忽然飄後一步抬起一腳揣在她弟的屁股蛋上。
“唉喲!”李小郡王捂著臀跳起來怒目,跟他爹告狀,“阿父您看!您看!李大踹我!以大欺小!不愛護小弟!唉喲!我股蛋碎了……”
皇后有點不忍直視。
皇帝也想捂額,看兒子捂臀蹦跳的樣子又覺得好笑,咳一聲,安撫了兒子,又教育了李大。臉一正,接著方才的話說道:“歷代王朝,傳承五代,一般就會怠惰,但咱們大唐不同,前三代帝王,太.祖、高祖、太宗都是開國英明之主,第四代仁宗才能雖遜,卻是仁厚、守規矩之君,五代君主明宗果毅睿智,傳第六代就是高宗,之後又歷六帝,至你皇祖父,為七帝,雖非個個英明睿智,治國才能也有高低,但沒有出現一個荒唐昏庸之主,更沒有一個揮霍享樂、不思進取之君,就是因為這頭上的三座大山,這為帝的六個字:破規矩,守規矩。”
皇帝轉臉看著女兒,聲音溫和,“對於大唐帝王來說,做到銳意進取,破規矩不是難事,就算為帝者才能不夠,只要遵守放權、分權的規矩,宰相們為了利益也會推動國家革新向前——只是相對慢一點。但是,帝王要做到守規矩,剋制自律,卻是最難的。——昭華,大唐皇帝的位置不好坐,你要好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