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的正副宰相都是上午在政事堂,下午各回官署處事,諸位相公互相行禮打著招呼,各入了自己的公房,照例是先一杯茶,然後思忖今日的要事和行程安排。尚書令魏重潤的習慣是一到公房就寫今日計劃,當然重要事件他只會用符號表示,很快書滿一頁紙,瀏覽了一遍,將“試點”二字圈了,這是重要的事。政事堂已經透過公利疾預衛生議案,現由太醫署修訂相關條款,目前要確定的,是在哪裡試點——京都是必需的,還有河西,以及諸道的上上州都可以施行,還有鄉村的試點,這要徵詢一下墨平的意見……
“相公,中官來宣,聖人召見。”傔人的稟報打斷了他的沉思。
魏重潤立即起身,去內室的穿衣鏡前整理了衣袍儀容,從容的步出房去。出門便見中書令裴昶、侍中崔希真兩位相公也走了出來。三人互相頷首打了招呼,便隨廊下候立的內侍而去。
一行人出了政事堂,經宣政殿的西上閣門入紫宸門,進入紫宸殿。
紫宸殿是禁中內衙,既是大臣議政的內朝,也是皇帝的寢宮,聖人除了坐朝日在前殿外,平時召見大臣都是在東西暖閣,今日宣見三臣卻是在內朝的大殿議事。
崔希真三人都在思忖,這是有什麼大事?
三人脫靴入內,踏階上殿,見聖人一身赭黃龍袍,盤膝坐在御座上,案几上一摞奏章,正拿著一本翻閱,聽見足音,抬起頭來,眼見著眉俊眼亮,精神極好,冠玉般的臉上仍然只有眼角幾道細紋,平添了歲月成熟的魅力,還是他們那位老了都要英俊無敵的聖人陛下,見了他們就開嘲諷,“朕等你們這些老胳膊老腿的晃顛過來,腰都要坐酸了。”
三人一聽聖人這常規的嘲諷模式,心裡一下安了,看來不是聖躬違和、大限已至,那就不是大事。
三位宰相踏上茵席,跽坐伏拜,“臣參見陛下。陛下萬安。”後面一句說的真心誠意。
“朕安得很。”聖人笑道,“起來罷,都坐去。”
大唐宰相貴重,面君皆有座,丹墀下東側一溜小方榻就是給宰相預備的,三人依序坐到三張方榻上。
聖人注目三臣,緩緩說道:“一大早將你們叫來,是有一項重要決議。”
不是“議事”,而是“決議”,三人聽聖人這麼說,臉上都露出驚訝又嚴肅的表情。
聖人的聲音沉穩,又有力,“朕三十二歲登極,嗣承祖宗大統,迄今已有三十八年。三十八年兢兢業業,不敢說功業彪炳千古,卻敢自認無愧於先帝交付基業,無愧於歷代祖宗,朕之治下,文成武就,大唐國勢昌隆,依然蒸蒸日上。朕也挑選出了足堪付予社稷的繼承人,大唐千世基業可待,朕心甚慰。”
三人聽到這裡,心裡都咯噔一聲,聽著怎麼像交待遺詔的意思?
難道,聖人大限已至?
三人臉色遽變。
“陛下!”
崔希真才一揖手,就被聖人揮手打斷,“你們不用慌,朕一時半會還不會登天。”
三人鬆了口氣,卻不知聖人是何意思,心裡還是懸著。
聖人說道:“可惜,自朕年事一高,便覺精力不濟,為勤敏政事,用了延壽丹,則壽限已定,藥石莫改。當年太清掌教曾說,朕若精心調理,壽數可期八十許。但朕不願做一個暮年的皇帝!人一老,疑心病就重,猜忌心也重,容易君臣離心;思考國家大政的敏銳和果決行事的魄力也大不如前,處政已經難以與以前相比了,這是讓人酸澀卻又必須接受的事實。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需要有那個體力。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需要有那個精力。否則,都是有心無力。朕已老,而帝國如朝陽,應該是駿馬賓士,強健有力,不能由一個垂暮之年的老頭子拉著,那就是老牛拉駿車了。”
聖人爽朗而笑。
三人心中敬服,聖人面對生死的灑脫和大智大勇的抉擇,絕非常人所能為,尤其一位九五至尊,放棄的是十年的壽命和十年的至尊皇權;但同時,他們心中又因為聖人壽限將近,一時悲傷難言。
殿中陷入悲寂中。
聖人一臉嫌棄的說道:“不要做出這苦臉!瞧瞧你們,一臉褶子的老黃瓜樣,還皺眉苦臉的,瞧著就不賞心悅目。朕午時還想多用一碗飯呢。”
三臣:“……”
仰望御座上那位年已七十依舊英俊得令所有中年老年男人髮指的皇帝陛下,一臉褶子的崔希真哼哼,“陛下說的好聽,其實就是愛美吧。”翻了個白眼,“死了都要美。”
聖人哈哈笑,“朕知道,你這老黃瓜是嫉妒朕比你年輕英俊。”
崔希真冷笑,“年輕?——老黃瓜刷綠漆,裝嫩。”
聖人得意的,“人的底子好,裝什麼都好。像你,就是老黃瓜刷綠漆,也裝不了嫩。”
崔希真氣得一翻眼,就要捋袖子,準備與聖人大幹一場嘴架。
聖人卻是利索的一揮手,“不扯閒篇兒,說正事。”
崔希真鬍子一翹,裴昶和魏重潤二相也默默抽了下嘴角——到底誰先扯閒篇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