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琰聽四哥說起過先祖蕭鋮的事蹟,答道:“徠,招徠也。先祖起名徠渠,是‘招徠諸族之民,使之事本’——農耕即大本。”
蕭勰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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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鞭往遠處指點,“那裡,那裡……西城外有永定渠,北城外有蕭渠,東城外有蘭陵渠。前面四代梁國公,每代都花了大力氣在農田水利上,從霍蘭山的峽谷開挖至大河,形成支流灌入霍蘭山以西,再與這草原上的河流相匯,才有這東南西北的四大主渠。”
馬鞭又指另一邊,“那裡是秦渠,漢渠。大秦、大漢都引草原上的河流為渠,圍土為田,遷軍戶種稻;北魏、北周的鮮卑人也在做此事,但都是以軍統民的戍邊鎮塞之用。只有我蕭氏舉族遷到河西后,前後歷一百五十餘年,開挖新渠,疏浚舊渠,前仆後繼不斷,教化治內諸族引水種稻、植桑養蠶、栽楊插柳、培李種桃,推廣耕作之技、農織之具,才使這片土地真正成為農耕之地,賀州、甘州、肅州、涼州成為‘河西江南’,瓜州、高昌也被譽為‘綠洲明珠’。”
他沉厚的聲音裡有著驕傲,“僅賀州七縣,就有農耕之戶十八萬戶,計九十萬人口。大唐十萬戶以上的州府有五十二個,咱們河西就有九個——十萬戶,五十萬人口。其中賀州四十萬戶,甘州三十萬戶,肅州二十五萬戶……當初咱們蕭氏初到河西時,不到百萬人口,而今,已過千萬了。”
說話間,他們已沿著徠渠上了一片坡地,騎在馬上望去,田連著田,村連著村,道路相通,雞犬相聞,遠處草坡接天際,羊群在山坡上倘佯,果園裡紅的黃的果子匝樹垂枝,果實累累,田裡的稻穗已作金黃。這是即將豐收的田野,是安寧又祥和的田園風光。
誰能想得到,這裡是千年的邊塞,四起皆胡羌?是“有草木兮春不榮,人似獸兮食臭腥”、“衣冠與華異,人俗少義理”的邊荒?是“北風厲兮肅泠泠,胡笳動兮邊馬鳴”、“邊城烽火侵胡月”、“黃沙百戰穿金甲”的兵戈征戰之地?
而在一百五十年之前,這裡還是大唐帝國臣民心中“諸胡雜亂”的西陲之地!
而今佇馬於此,瞭望這片河渠田園,誰能想得到呢?
蕭琰心中油然溢位驕傲的情愫。
這就是河西啊!
蕭勰的聲音在風中沉厚不散,“我們蕭氏的血和汗都灑在這裡。一百六十年,河西英道碑堂,有我蕭氏子弟接近三千錄於其上,有為河西戰死的,也有為河西嘔心瀝血累死的:這裡就有,累死在這條渠上……”
蕭勰想起了他們這一系的先祖蕭嵲,規劃徠渠修建路線的方輿大家,修建徠渠時四十二歲,十年辛苦,白髮蒼顏,渠成之日,含笑而逝。他的骨灰,就沉澱在這條大渠裡。
蕭勰的聲音不由含了感情,“河西道十四州,每一州,每一座城,每一條河渠,每一片沃野,都凝聚了我們蕭氏的心血。”
“是。”蕭琰心含崇敬的道。
這裡是大唐的河西,也是蕭氏的河西。
構建一個城市容易,移風易俗卻不易;耕出一片沃野不易,興沐教化卻更難。
蕭氏,不僅造出了河西江南,更重要的是,讓這裡成為了“華夏”。
蕭勰策馬前行,“上古之時,戰敗部族遷徙,西為西胡,北為東胡,南為蠻獠,東為夷俚,遂有胡夷蠻獠。若論祖溯源,與我們漢人一樣,俱是炎黃蚩尤三族而出。但我們漢人懂耕種,掌知識,創禮儀,建道德,立倫理,有綱常,遂成衣冠文明,斯為華夏。而遷徙之部以搶掠殺戮為道,以弱肉強食為理,不知仁義禮節,與野獸無異,遂為胡夷蠻獠。
“但人生下來,就要吃飯穿衣,胡漢無有兩樣。所以倉稟足而知禮節,人吃不飽的時候,多數會跟野獸一樣。居貧餓還能守志節者,非民,乃士也;但士少,民多。胡夷無禮儀道德,又何來志節之士?他們飢了餓了,就要侵掠搶殺,因為他們沒有能力讓自己‘倉稟足’,只能搶別人的。中原要徹底解決胡患,將他們驅逐是沒用的,趕跑了還會捲土重來,不是今年就是後年,不是這個十年就是下十年,沒個絕止的時候,所以河西千年皆為塞上,烽火不熄,蓋因胡族無法自飽,不往東搶,南搶,便要西掠,總之要去搶要去佔才有活路。”
蕭琰隨馬在後,這些道理她聽四哥講過,但從沒有像今天,騎馬行走在這田園沃野中,感受這麼直觀深刻。她認真的聽著。
“人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誰還願意喊打喊殺呢?你看咱們漢人百姓,只要有一分地,都興不起造反的心思。陳勝吳廣為什麼反秦,那是因為逼得沒活路了。漢末為什麼黃巾造反?也是逼得沒活路了。胡人也一樣,給他們活路,他們也會像漢人一樣勤懇。我們河西千萬人口,其中胡裔就佔了五六成,沒有他們,也沒有今日河西。將雜居在這片土地上的胡夷都殺光了,誰來建造河西呢?何況也殺不光。高武帝的確睿智,不是殺伐驅逐,而是胡夷歸夏。先把他們狠狠的揍趴了,再給他們土地,教他們農桑,然後行教化,讓他們沐禮義廉恥,遵循了咱們的衣冠,就是華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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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琰點頭,這段史書四哥細細講過。大唐國史館有《華夏族裔考》,就是高宗時期編纂的,這位大唐陛下征戰一生,打下了四方胡族,卻是諸胡後裔最敬仰的聖人,提起她必稱“聖高武”,因為這位陛下提出了“胡夷歸夏”——“遷徙諸胡皆華夏族裔,當沐化迴歸華夏”;當然恨她的胡人也多,因為這個國策必將使很多胡族漢化,甚至失去自己的族號,尤其是隻有語言沒有文字的胡族。據說高宗武皇帝在位期間遭遇的刺殺最多,就是因為很多胡人高手想殺她,當然誰都沒有成功。
四哥說:“大唐已經沒有氐人、羌人、匈奴人了,因為他們的後裔已經完全漢化。曾經的鮮卑大部族拓跋氏、獨孤氏、慕容氏、長孫氏、尉遲氏、賀賴氏、步六孤氏都已經是我們漢姓家族了,獨孤氏、慕容氏更是進入大唐甲姓世家之列——不是因為他們忠於大唐,世卿世祿,而是因為他們崇禮好學,習俗相化,復華夏衣冠為道,所以大唐承認他們,為衣冠士族。”
蕭勰帶著蕭琰馳馬出了徠渠,往西南去,在飄著稻香和果香的風中吟出了一句詩:
“賀川平原果稻熟,河西江南今有名。”
蕭琰讀過這首詩,是曾任賀州刺史的韋詹所寫。
叔祖的聲音傳入她耳中:“韋公的原句是‘塞上江南今有名’,後來改了,十七可知為何?”
蕭琰清悅的聲音在風中笑道:“因為河西已非‘塞’,這裡,是中原了:水木萬家朱戶,仁禮千書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