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這代表什麼意思——只要沈時硯想,他便可以隨意在上面書寫內容,哪怕是有關於皇位的事情。
趙熙久久不能緩過神來,最後還是沈時硯開口打破了這份詭異的沉默。
沈時硯道:“官家不用多想,臣今日此舉是想提前和官家道別。”
趙熙道:“皇叔要走?”
沈時硯薄唇微動:“是,也不是。”
對上趙熙有些茫然困惑的目光,他平靜而坦然道“官家,臣不清楚有沒有人曾向您說過,臣並非太宗之子,而是先皇和太宗寵妃□□所出。”
趙熙手猛地一抖,遺詔掉在地上,他慌亂地彎腰撿起,那一瞬,他彷彿回到了少時。
回到了他和沈時硯共居於清河殿的日子。那時候,沈時硯的待遇幾乎和當時的儲君沒什麼兩樣,甚至他更得先皇的寵愛。也正因此,宮中和朝廷便有一些流言蜚語,只不過沒人敢把這件事情放到明面上說。後來先皇病危,他被命為儲君,那些傳言才日漸消失。
趙熙神情有些僵硬:“皇叔,這些都是無稽之談,你怎麼還記得?”
沈時硯卻緩緩道:“是真的。”
趙熙張了張嘴,卻是震驚到啞然。
沈時硯微微一笑:“關於這件事,臣決定離開惠州回京的時候,便開始考慮何時告訴官家。反正即使臣不說,總有一天您也一定會從旁人口中得知。比起讓那些心懷不軌之人以此挑撥離間,不如由臣自己告訴官家。而如今,便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說完這些,沈時硯靜了會兒,留給趙熙一些時間來消化這個訊息,然後繼續道:“先皇之所以留給臣這道遺詔,並不是官家心中所擔憂的原因。”
趙熙臉色一紅,有種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但他也沒有去矢口否定,因為他知道,若他真是硬著頭皮不承認,反倒是惹人笑話。
有野心,有忌憚,這並不是什麼羞於啟齒的事情。於帝王而言,它們是再正常不過的東西。這也是他的皇叔當年親自教與他的道理。
沈時硯伸手揉了揉趙熙的頭,像少時一般溫柔:“官家知道為什麼當年臣要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嗎?”
趙熙道:“因為那時候朕總受旁的兄弟姐妹欺負,而皇叔心疼朕,所以央求父皇把朕接到你身邊。”
“不對,”沈時硯道,“那是先皇吩咐臣如此做的。”
趙熙怔了怔。
沈時硯繼續道:“自那時起,先皇心中真正的儲君人選便是官家。只不過那會兒朝中局勢複雜,高家對儲君之位又虎視眈眈,先皇怕官家受奸人所害,所以特命臣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由臣從太子太傅那兒學到的東西,親自教給官家。這樣一來,便可確保官家的安危。”
趙熙心中情緒複雜萬分。
他激動高興,也心懷內疚。如果沈時硯所言為真,那父皇當初就是在用他給自己鋪路。而除了父皇和沈時硯自己,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年沈時硯因為立儲的事情,所遭受的一切苦難。
“而先皇之所以把這道遺詔留給臣,一方面是為了讓高家人忌憚,因為高太後清楚先皇知道靈州戰敗的真相。”沈時硯斂下眸,“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讓臣回京輔佐官家,助官家您處理外戚一黨。”
沈時硯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趙熙手中的遺詔上。這東西任由誰看了,都會認為是先皇過分寵愛他,給了他一個幾近可以稱得上是任意妄為的機會。但當年他看到這道遺詔時,便立刻明白過來先皇的真實意圖究竟是何。
先皇是在企圖用感情繼續困住他。
幼時,借兄長之名所掩蓋的父愛。
少時,他和趙熙共居清河殿相伴數載的情誼。
空無一字的遺詔上面,是僅能他和先皇知道的內容。那人是在說,他真的愛他這個兒子,他們之間的父子情深並不只有算計和利用,雖是沒有立他為儲君,但卻給了他如此大的選擇權利。
只要沈時硯想,那皇位就可以是他的囊中之物。反正,全天下都只知道先皇對他這個弟弟有多寵愛。
可偏偏他們兩人又都心知肚明,沈時硯對皇位從來沒有任何想法,尤其是當他得知了身世後,他對那座金碧輝煌的皇宮都厭惡萬分,又怎麼可能會想坐上那把龍椅呢?
沈時硯眼神冷了冷,僅一瞬,便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片毫無波瀾的平和:“臣的身世有多荒唐,臣就有多憎恨先皇。但公是公,私是私,高家對於大宋而言確實是不得不除的禍害。”
先皇以身示範,把天子的冷血陰狠通通都教給了他。但同時,先皇也教他家國大義,是非黑白。
所以即使他恨透了先皇,終還是選擇回到這個充滿惡心記憶的地方。
“官家,不管您信不信,臣對於皇位並無半分妄念,”沈時硯道,“臣歸京,只是為了除掉高家。待事情結束,臣若有幸活著,此生也永不踏入汴京,而這世上也再也沒有寧王。若臣死了——”
說到這,沈時硯頓了頓:“若臣死了,官家便更不用有所忌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