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瓔怔怔地回視著她,眸中的酸澀逐漸凝結為慨嘆。
曾經那個連江臨的超度儀式都不敢去看的小姑娘,如今竟是主動提出開膛驗屍的那一個。在九孃的兩段經歷中,若說江臨給予的是溫柔的眷念,而利芳帶給她的,則是一往無前的勇敢。
唐瓔抱了抱九娘,沒有再說什麼,令衙差去取驗屍的工具了。
府署有仵作,她本無需親自操勞,可是她想。
“等等——”
工具箱被開啟的一瞬間,九娘突然叫住了她。
“田大人身上的這件衣裳……似乎有些眼熟……”
唐瓔定睛一看,果然瞧見田利芳身上穿了件黃鸝織錦雙面繡的外褂,細看之下,那上面還有九孃的補丁,她的繡技很好,乍眼看很難看出修補的痕跡。
那外褂是利芳祖母送他的及冠禮,他生前便十分愛惜,可由於長時間在江水中浸泡,曾經光潔的面料已然皺成一團,緊貼在他身上,袖擺上還掉了色,也無怪乎唐瓔第一眼沒認出來。
她明白九孃的顧慮,遂柔聲道——
“解剖之前,死者的衣物需盡數除去,你放心,我不會劃壞他的衣裳。”
九娘點點頭,隱下眸中的傷感,默然替田利芳解開衣釦。
一炷香後,兩人順利從屍體腹中取出了象牙匙,除此之外,還有一團被厚重的樹脂包裹著的案卷。
若她沒猜錯,樹脂裡頭裝著的應當都是齊向安昔年犯罪的證據——也是原先放在匣子裡的東西。
拿到證物後,唐瓔並未急著開啟,她想先替利芳縫合,可手上的針線才舉到一半,又猛然頓住,她看向九娘——
“你……想不想......”
九孃的女紅比她好,她想讓她試試。
楊九娘聞言只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並未拒絕,一言不發地接過工具,傾下身,開始在田利芳的腹部穿針引線。
雪白的柔荑在血肉間遊走著,九孃的動作很熟練,神色沉醉,眸中透著甜蜜和眷戀,仿似在看什麼稀釋珍寶。
唐瓔鼻頭微酸,一個念頭劃過腦海——
當年她替江臨繡鞋的時候,想必也是如今這副模樣吧。
頃刻,九娘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伏身在田利芳額間落下最後一吻,啞聲道——
“可以請人封棺了。”
唐瓔“嗯”了一聲,吩咐衙差去取棺蓋。
“昔年在維揚……你為了讓我早日忘記江郎,曾謊稱是他的新歡,還說他左腋的位置有一顆紅痣……”
九娘垂下手,指尖輕輕撫過田利芳浮腫的臉,絮絮低語著,目光沉寂且幽然。
突然間,她抬起頭——
“江郎的屍體,當年也是你驗的吧?”
唐瓔愣了愣,卻並未否認,抿唇直言道:“兩年前,你祖父才將將去世,你也正要回鄉丁憂,這一去就是兩三年,走之前,我想讓你……少些牽掛。”
說罷,她懊然垂眸,清秀的玉面上,連輕輕顫動的羽睫都透著頹喪。
“可如今想來,我竟不知一個抽身而去的負心漢,和一個永遠死去的愛人,哪個更叫人刻骨銘心……”
“你做得很好,”九娘打斷她,抓住她的手將那雙蜀錦鞋一同放進了田利芳的棺槨內。
她側望著她,眸中閃動著清冽的碎光——
“你答應過我,會讓天底下的貪官惡吏越來越少……”
——我會盡己所能,讓這樣的人越來越少。
唐瓔愕然抬頭,這是她入仕之前信誓旦旦說過的話,沒想到九娘如今還記得。
棺蓋合攏之前,九娘默然覆上田利芳的雙眼,梨渦處緩緩綻開一抹笑。
“章寒英,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