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他抬頭望向低頭寫字的恩師,突然呼吸一窒,默默捏緊了拳。
姚光去世後,他跟老師生了隙,就此斷聯數年。若非因著兩位僉都禦史的死,老師身邊無人可信,不得已將他調回了都察院,他都不知道兩人是否還有再見的一日。
這幾年他在官場無甚建樹,謹小慎微,早已忘了和老師一同發過的宏願。即便如此,他內心還是恐懼的。他不懼一方百姓對他的評價,卻唯恐老師對他失望。彼時若非章寒英踩中了他的痛腳,他也不會在天寒地凍的冬日將她絕情地趕下轎......可仔細想來,她其實也沒做錯什麼,是他過於在意了。
思及此,他不由生出一股悔意,很快,這股悔意又被一陣不知名的惱意所替代。
鮮少見到學生走神,曹佑有些意外,“赤芒?”
聽到老師喚他,姚半雪很快回過神來,“抱歉,方才走神了。”他微微一笑,“學生路上染了些風寒,此時還有些精神不濟。老師若無其他吩咐,學生便不打擾您休息了。”
曹佑將他打量了半晌,到底沒再說些什麼,只叮囑道:“合歡是福安郡王那等不學無術的登徒子才會燻的香,你為人端方穩重,當燻些沉檀龍麝之類的香料最為得宜。”
恩師的話他向來不會違逆,當即應承道:“好。“
“赤芒…”
曹佑默然嘆了一口氣,“姚光的事…你沒有做錯,姚家不會怪你,老師我…也不怪你...”他頓了頓,“以後在都察院好好當差,不要過度沉湎於過去,莫忘了你的初心。”
老師的聲音不算大,一字一句卻似針般紮在心頭。姚半雪抿緊了唇,攥著衣袂的手也不禁有些發抖,半晌才回了句,“學生知道了。”說罷便冒著風雪離開了。
眼見雪越下越大,趙琢給曹佑加了件厚襖,望著姚半雪離去的背影笑道:“那位就是總憲常常提起的姚赤芒?”
曹佑放下筆杆,隨意應了聲,“嗯。”
“瞧著當真是清風朗月,氣度不凡。”
曹佑不置可否,猛咳了幾聲後,躺在靠椅中開始假寐,就在趙琢以為他不欲再答時,耳邊又傳來一句低喃,“蒙了塵的明珠,有時還不如一塊璞玉。”
趙琢是右都禦史,他跟曹佑共事許久,這位老兄弟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些,隨即瞭然道:“您說的璞玉,想必是破獲了維揚秋闈舞弊案的那位章仵作。”
曹佑沒有作聲。
維揚秋闈一案牽連甚廣,李勝嶼、焦畢倫等人一早便被押回了京,就連朱青陌的屍首也被加急運回了建安,近日三司忙得不可開交,而作為都察院之首的曹佑,自然早已獲悉事情全貌,對眾人在該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更是一清二楚。
面對曹佑的沉默,趙琢卻不以為意,“璞玉還需打磨呢,倒不若一把及時又趁手的劍。”他自顧笑道:“我瞧赤芒這孩子心思澄明,處事得體。大人您說這明珠上的“塵”,會否只是它用來收斂鋒芒的保護色呢?”
曹佑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倒比我更瞭解我的學生。”說完又是一連聲的咳嗆。
“我哪兒敢啊。”
趙琢笑著嘆了一口氣,見他咳得面紅耳赤,提議道:“新來的羅禦史見您近日咳嗽得厲害,昨日特地送了些枇杷膏過來,我去取些來給您泡泡水?“
曹佑點頭,再次闔上了眼,“他這一升,倒變得比從前更有眼力見兒了,見我不好,還不忘隔三差五地往我這兒送東西。不似那人,來了就打個招呼,好似多待上一刻鐘就要了他的命似的。”
趙琢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笑著安慰道:“大人啊,大夫說了,您這病症乃是過勞所致。如此來看,真正有能力替您擔事的人才是最實在的,像買枇杷膏、送溫水這類的活計,隨便哪家的下人都能做。況且...您不也是看中了赤芒的能力,才會在大殿上竭力主張將他往都察院調的嗎?”
曹佑“哼”了一聲,默默背過身去,權當沒聽到他這番話。
齊府。
齊向安接過酒盞,將跛足放平,對一側的妻子溫聲吩咐道:“夫人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聽到夫君的吩咐,齊葛氏擺放酒盞的手一頓,順從地起了身。
她明白,議事堂內的玄簾一旦垂下,便是夫君有事要議,也到了她該離開的時候。事實上夫君要見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齊府有為那些人專門開闢的通道,作為這諾大府宅的女主人,數十年來她竟連那些通道開在何處都不知道,更遑論他們的談話內容。
夫君是大理寺卿,若有公事他們在官府談論就好,緣何非要將這些人引到家裡來,還做的如此隱蔽。長此以往,即便是她這樣的深閨婦人也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奈何齊向安的事她從來不敢多問。
齊葛氏是青州益都一農戶所生,自幼父母雙亡,與兄長葛留相依為命。兄妹二人長大後,葛留憑一己之力考取功名,一步步升到了僉都禦史的位置。哥哥做了京官後,便將妹妹一併接到了建安。不到兩年,她便在一家酒樓內邂逅了齊向安,見他溫文儒雅,體貼大度,不由心生傾慕,不到一年就嫁給了他。
即便兄長彼時已成氣候,她與齊向安之間的差距仍有著雲泥之別。他是世家子,受萬人追捧,而她本質上不過是個目不識丁的白戶,是以她成婚以來對他向來是馬首是瞻,未敢違逆。好在齊向安雖然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性子,卻也稱得上一個不錯夫君。同她成親的三十餘年裡,兩人僅得一女,盡然如此,他也不納小妾,甚至從未對此有過絲毫的不滿,反而時常在母親面前幫她說話。
成婚多年,齊葛氏對這個夫君其實不算了解,她不知他情深幾許,卻也並不在意,這幾十年的安逸日子讓她很滿足,便也不願去多想。這些年唯一令她心痛的事,只有兄長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