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眴不在,蘇逸更是吃不下飯,又被修建堤壩,庫銀糧食這些關乎民生但是極其瑣碎的事情纏住,脫不開身,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
單薄,脆弱。
官府眾人也皆是知曉,這位新來的知縣大人雖然看起來病怏怏的,給他那張豔麗的臉增添幾分柔和,可做起事情來雷厲風行,毫不含糊,若不是每次都是以咳聲止住話頭,定是要嚴謹地數落他們辦事不嚴和工作中所出現的紕漏。
等到這封家書寫完,蘇逸遞給屬下:“將這封信送出去,安排官員,帶領百姓有序撤離。”
下屬抱拳:“是。”
外面竟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衙門裡的官員披著蓑衣,踩在青石板上的泥漿窩中,急促的敲著銅鑼:“鐺——鐺——”
“奉縣尊大人令!所有百姓,即刻撤往西山高地!”
裡正挨家挨戶的拍門:“快走了!快走了!水頭離這就差三裡了!”
不遠處,水淺淺上升,不少百姓用麻繩將孩子捆在背上,一手拽著裝有幹糧的包袱,一手又揣著祖宗牌位,瘸腿的馬馱著快要發黴的被褥,老少攙扶著,等到渾濁的水漫過腳踝,漫過門檻,人群就像是蟲蟻群一樣慢慢蠕動。
蘇逸心中急切,又吩咐下官再多催促一些,他的官袍下擺已經沾滿泥漿,一腳深一腳淺的往西山趕。他們尋了處破廟,那破廟算不上小,能容納約莫二百來人,不過這樣仍舊略顯擁擠,婦孺老幼皆是擠在廟中,青年男子全都守在廟外,遙遙地望著不遠處的黑河。
蘇逸盯著遠處的堤壩,慶幸加固過後剛好能撐過他們全部轉移完畢。堤壩裂開只發生在一瞬間,黑泥迸裂出一道三丈左右的噴泉,然後再是猛如兇獸的洪水,像是一堵移動的青黑色城牆,鋪天蓋地的朝人壓來。
天際很快閃過一道白痕,像是有人用刀劍在灰濛濛的雲層中劃開一道口子。
“轟——”
悶悶的雷聲貼著地平線響起,緊接著便能看到那道白痕膨脹成翻滾的銀線。
真正的洪水抵達了南澤的時候,不過只有眨眼間的功夫。遠處的鄉村、小鎮,被昏黃的洪水吞沒。
“我們的家...”
眾人沉默著,不知道是因為這讓人震驚的場面,還是他們生活了許久的黑瓦泥房,終於完全淹沒於這場早有預料的洪水之中。
一名拄著柺杖的老者,顫顫巍巍地開口:“這樣的洪水,人的一生見過一次就夠......我見過兩次。”
“我還小的時候,監河的那老漢是個瘋子,平日說話都說不利落,他和親爹上山採草藥,他爹摔下山死了,自己成了瘸子,親娘被噩耗砸中,不久也去了,媳婦命不好,生孩子的時候也死了,老漢只有一個兒子,他的兒子叫阿貴,二人相依,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但是意外發生了。”
“那是我記憶中,南澤第一次真正的發大水。”
“發大水的前一日還出著日頭,可是那老漢急沖沖的跑來,告訴村裡人,說要發大水了,讓人趕緊跑,沒人聽他說話,都覺得他是在發瘋。阿貴去喊人的時候,也沒人信他,只覺得天氣差了些,一時不察,失足掉進河裡,被大水沖走了,連屍體都沒見到。......我和夥伴在西山打鳥窩,等到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村子都沒了......那老漢我也沒再見過,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瘋子,瘸子。”
“後來呢?”
“後來,洪水退下去,所有沒能逃過那場洪水的人,都被泡的面目全非,倖存者不過十之一二。”
“還未喘兩口氣,災禍又至,先是村裡有第一個人呼吸急促,繼而咳嗽不止,渾身起滿紅疹,此症狀傳染極快,一人染疾病,舉家皆病。不過旬日,那些從洪水中僥幸逃生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又死了大半。”
“那段時間,屍骸堆積如山,無處掩埋,腐臭漫天,只能一把大火燒了,曹操了事。最後活下來的,不過寥寥幾人。”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只是一場大水......”
“是啊”,蘇逸的聲音打斷老漢,眾人視線皆是投擲在這位新任縣令身上。
他道:“只是一場大水。”
“又不只是一場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