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破了個口,此後便如洪水波濤洶湧一般,無數字句就此湧上心頭。
他心跳極快,提筆寫道:“今觀漕弊如疽附骨,非刮骨不能療毒。胥吏之害,在假公器謀私利,以倉廩飼碩鼠。昔管仲治鹽鐵,首除中飽之蠹;晏嬰相齊邦,先斬弄權之佞。今漕糧歲失三十萬石,猶病者剜肉飼虎,豈有痊期?”
一番酣暢,蘇逸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捏了一塊參片,含到嘴裡,苦味混著血腥直沖顱頂,叫他清醒許多,而後再次提筆:“昔聞君子見利思義,如明鏡照形。今當效太阿斬麻,斷胥吏貪墨之手,還漕運清平之流......”
最後一筆拖出飛白時,天光已漫過號舍矮牆。
蘇逸將凍僵的手指貼在懷中黃銅手爐上,目光遊移。
緊接著下一道考題是《論語·裡仁》的截搭題:“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這題其實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引經據典,理解本意,寫出光彩來。
蘇逸閉目思索,又聽著雨打瓦當的聲響,墨香混著陳年桐油的味道在鼻端縈繞,於是下一秒,他破題句落筆,寫道:“賢之為德,天理人心所同具也。見之而思齊,非徒企慕其跡,實欲契其精微...”
筆鋒在“精微”二字上稍頓,蘇逸蘸了蘸墨,“子美作《秋興》亦不過八首,文章貴在氣脈貫通。”
承題、起講、入手...
八股格式如牢籠,學子卻要在這方寸間舞出驚鴻。破題亦需切中聖人微言大義。
“文心貴在抱雪魄,豈因霜寒改素志。昔屈子行吟澤畔,三閭大夫峨冠博帶,寧赴湘流不葬俗塵。此非迂也,乃文脈千載不墜之精魂…”
不知過去多久,蘇逸揉著酸脹的腕骨,頸後溫熱,那是謝明眴系在他中衣裡的香囊散了藥氣,眼中不自覺的染上了笑意:“…觀杜陵野老秋興八詠,沉鬱頓挫間自有鯤鵬之氣。蓋文章如劍,淬火則鳴,豈可囿於四六駢儷?”
“直言應是:風骨在神不在形,清奇在韻不在辭。猶記寒山問拾得:世間謗我如何處?”
“答曰:只待雪消自見真。”
這兩題解答完,還剩詩和書判。
這對於蘇逸而言,基本上沒有半點難處,於是構思完畢,修改了出現的錯處,檢查無誤過後,他便開始謄抄在正捲上。
等到抄錄結束,便能將卷子交給書吏走人了。
卷子收上來以後,會有提學道和知府衙門書吏一併,將考生的姓名糊起來,只保留貫籍。
在改卷的時候,各府的府學教諭,縣學教諭,都會在一旁監督改卷。
——
從伯鴻掀簾進值房時,滿案考卷正被穿堂風吹得簌簌作響。
他已年過半百,眼神不大好,但仍抱著一絲隱秘的期望,將這些試卷一一翻看。
按道理來講,這次考試共有一千五百多份卷子,有人幫襯著批卷,他也輕松許多。
可這是在讓他高興不起來。
於他而言,這些卷子無一不是平淡無奇,文辭華麗,卻徒有其表,要麼遣詞造句皆是矯揉造作,屬實無法打動他。
直至他看見了蘇逸的卷子,面色漸漸紅潤起來。
他的目光在“見利思義,見危授命”八字旁停留許久。
那份試捲上墨跡尚帶潮氣,字跡卻磅礴大氣,文思巧妙絲毫不晦澀,破題立意更是如利刃劈竹,中比似大江截流,最妙束股那句“鏡無留影故能常明,水不滯波是以長清”,無一字不雅,看得他須發皆顫。
更漏指向子時,從伯瀚終於提筆在卷面硃批“風骨清奇”四字,又在天頭補了行小楷:“使歐陽文忠見之,當浮一大白。”
這是這篇文章應得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