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黎垣”二字,他端著茶杯,許久沒有說話,再開口,語氣已經冷靜下來。
“三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道:“大哥眼中,我是個草包,何來設計的必要。再則,若真要除掉我,又怎麼會傻到用宮裡的箭,一擊不中,擺明是讓我起疑心。至於黎垣,先前只是懷疑,遇刺一事後,他就這麼趕著來編排東宮那位了,這點做得不好,太明顯,太操之過急。”
段景昭沉默片刻,道:“三弟是聰明人,只是有一點三弟說錯了,除卻圍場一事,黎垣所說的都是實情。”
我搖搖頭,苦道:“是實情又能如何,二皇兄覺得我真敢與那位對著幹嗎?”
段景昭又是沉默,許久才道:“黎垣說三弟無心帝位,先前我還不信,如今算是信了。”
“我說的都是實話,偏偏沒有人信,故時常感覺寒心。”
“三弟豁達。是為兄目光狹窄。三弟早知道其中安排,如今卻能與我在一處這樣講著話,三弟肚量,實在是令為兄羞愧。”
他哪裡是覺得羞愧,只是怕我將他設計害我這件事捅破了,在這裡給我戴高帽子。
黎垣說太子買通了馬圉要害我,讓我去跟我二哥換馬,到時候我二哥駕馬身亡,他再舉證我大哥,我大哥一倒,皇位自然順承到我身上。即便是我父皇對我沒那麼滿意,景杉是個不著譜的,景鈺年紀也尚小,多半也只能是我即位。
事實黎垣早投奔了我二哥,那藥下在我二哥馬上,我主動與我二哥換馬,反而是去了我二哥的嫌疑,待我死後,嫌疑最大的就成了太子,依照我二哥的行事作風,必然還留著什麼證據指向我大哥,即便沒什麼物證,黎垣作為東宮賓客,若願意出面指證,我大哥必然是百口莫辯。
這一計,一死一廢的並不是他和我大哥,而是我和我大哥。
我道:“二皇兄別這麼說,其實我一直很仰慕二皇兄,太子之爭,我一直覺得……二皇兄才是最適合的那個。”
段景昭這回是真真驚訝地將我看著:“三弟……”
“皇兄還不信我嗎?我若真要對付二皇兄你,只黎垣一件事,真要往細了去查,二皇兄覺得自己脫得了幹系嗎?即便二皇兄處理幹淨了,父皇、大哥,會不對二皇兄起疑心嗎?我這回,就是跟二皇兄你投個誠。待日後二皇兄主了這天下,還望皇兄念在我今日透的這底,全我後半生的太平安生日子。”
“三弟竟是如此想的……”段景昭郝然而感動地握住我的手,“為兄真是愧對三弟,三弟放心,若真有三弟說的那麼一天,為兄一定不會虧待三弟。”
過一會兒,他又將眉頭輕輕皺起,小心翼翼問,“只是……為兄尚還有一事不明,三弟說仰慕我,為兄卻怎麼從來沒感覺到過?”
我道:“我也坦白跟二皇兄講了吧,一來我尚且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不是當皇帝的料,便不去操那份心,不去糟蹋祖宗的基業。二來……我其實還有一事相求二皇兄。”
段景昭露出格外感興趣的眼神,我俯下身,與他耳語了幾句。
聽完,他複雜地將我看著,良久才感嘆道:“三弟是個藏得住事的人。”
我道:“卻不能為外人道。”
段景昭抿了抿唇,道:“放心罷,這回是為兄虧欠三弟,你所求之事,竭我所能,一定助三弟達成。”
“今日與二皇兄透底,算是全然將注壓在二皇兄身上了。所以二皇兄願景之事,我也一定竭盡所能為二皇兄謀劃。”
段景昭又是感動道:“得三弟助力,此事已成了大半。”
我不去搶他的皇位,他便能專心對付我大哥,已經算是最大的助力。實際我在幾位兄弟中,也只比景杉稍稍強些,我、賀櫟山、以及景杉,曾並列國子監三大害,我比他二人穩重些,但在國子監一眾學生中,也是敗壞風氣的那類,不得先生喜歡,也常令父皇失望。他們忌憚我,不過是因為我外公的兵權,怕我哪一天一時興起,也搞個逼宮奪位的事,將我防得深。
我接著道:“二皇兄若真信得過我,謀劃之時也可告知我一二,若渾然不知,我卻怕誤了二皇兄好事。”
段景昭趕緊道:“三弟願將這種重要的事講給我聽,我如何信不過三弟?只是沒早知道,誤聽黎垣的小人之計,設下此局叫三弟笑話。”
我順著他的話道:“如此兩面三刀之人,二皇兄今後慎用。”
“三弟說得是,此人狡詐,為得權柄,壞我兄弟幾人感情,賣主求榮,實在可惡。”段景昭又猶猶豫豫道,“今日冒險,實際並不是為了……將三弟你如何,只是東宮那位近來勢焰弱了,我才想著趁熱打鐵,出此下策。但我對三弟你,從沒有過什麼怨憎,黎垣跟我獻計時,我也百般猶豫,你我畢竟是骨肉兄弟,真要下手,我自己心裡也不好受。”
說著,語氣忽然有些哽咽。
“只是這條路,走上去就回不了頭了。三弟只看得我今日……卑劣行徑,可並不知道三弟離京的四年裡,東宮那位又是想著置我於死地的。此事若成,是千秋霸業,不成,待那位登基,我及一幹追隨之人,皆是……百世汙名,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此計,實乃無奈之舉。故雖說來慚愧,但為兄我,仍想得三弟一些原諒。”
我道:“二皇兄處境困難,又受小人蠱惑,三弟自然是體諒的。”
“三弟……”
“皇兄……”
我二人就這麼兄弟情深地在帳中處著,一直到半下午的時間,圍獵結束,眾人皆開始在帳外清點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