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外掛著的紅燈籠像是欲掙脫束縛往空中飛舞去,銀環藉著尚未徹底暗下的天光隱隱約約望見了靜靜立在燈籠下似乎等待著誰的人。銀環怔了怔,不自知的快走了兩步,人影便愈發清晰了。
看清人的那一刻,銀環只覺得一口氣沒喘上來,生生噎在了胸口。
蘇夢枕靜立在門前,風颳得內腑有些疼。他垂著眼,握拳遮掩嘴唇低低的咳嗽了兩聲,只敢這樣小小的隱忍的如隔靴搔癢般咳一兩聲。他怕一旦放棄忍耐便會暴露狼狽且醜陋的病態。
他已望見那道朝他奔來的身影,不曾想竟能再見到你奔跑著向我而來。
蘇夢枕上前兩步迎了上去,徹底暴露在四面而來的風中。
銀環一時收不住腳差點一腦袋栽蘇夢枕懷裡頭,被蘇夢枕扶著肩膀拉了一把。
“咳……回來了……”
“閉上嘴。”銀環一把扯下身上的鬥篷兜頭罩了蘇夢枕一腦袋,他推著人便往客棧走,憋了一路的氣呼啦一下上了頭,“哪個庸醫告訴你的可以在風口喝西北風的,生怕我不去找人麻煩是吧?幾年不見,你是想氣死我?氣死了大夫對你有什麼好處!”
蘇夢枕被銀環一路推著三兩步沖進了客棧,封閉的燃著碳火的大堂帶著食物的香氣與門外截然不同的暖意拂過他的臉側,他抿著唇悶悶咳了一聲:“不妨事的。”
“防不防事我說了算!”銀環提高了嗓音,將蘇夢枕往靠近的桌邊一按,朝櫃臺後被驚動老闆娘道,“勞煩老闆娘取兩個手爐來,再多加個炭盆,我哥哥身體不好,給添麻煩了。”
老闆娘望了眼順著銀環坐下的蘇夢枕,又望了眼冷著臉的銀環,臉上勾出個困惑的笑,口中忙說:“不勞不勞,這就去。”
銀環被看的臉色更像是凍了冰。蘇夢枕卻不在意,低低咳嗽著,隔著衣袖虛虛握著銀環的手腕:“餓了吧,先用飯。”
“正漲得慌。”銀環硬邦邦道,“手給我。”
蘇夢枕任他搭脈診斷,又吞了大半瓶各種大小漆黑發苦的藥丸,一口一口喝水的時候被餵了顆粗糙的糖塊。軟綿綿的糖塊很快在口中化開,甜蜜的滋味蔓延喉舌掩蓋了淡不去的苦意。
老闆娘貼著市井慣常的笑將東西一一送上來,卻在蘇夢枕將銀環同樣冰冷的指尖握住放到暖手爐的工作裡藏不住古怪的神色。
銀環僵了臉,蘇夢枕卻與平常別無二致,客氣的請老闆娘上菜。
銀環生硬的將手收回來:“染了一身風塵,我先上去換身衣服。”
蘇夢枕將暖手爐遞給他一個:“當心著涼。”
“不會,你多顧自己我便好了。”銀環拎著背簍匆匆上樓。
蘇夢枕望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才慢慢的眨了下眼睛,低垂眼簾,懨懨的,露出兩分難以形容疲倦感。
直到面前的木桌被兩根細白的手指敲響,他才像是從冗長的思緒中被驚醒般抬起眼,而那些繁蕪冗雜的過往被壓在一雙燃這寒火的眼中,只一瞬便消失不見了。
銀環是很喜歡他的眼睛的,哪怕是蘇夢枕病痛最折磨的時候,哪怕那雙眼睛安在扭曲的枯骨般的面龐上,哪怕這雙眼睛鼓滿了血絲疲憊又渾濁,他依舊是很喜歡的。那雙眼睛有火焰,哪怕是冷冷的火也星星點點得好看,且從未熄滅過。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是能叫銀環著迷的。
他開始不就是因為這雙眼睛著了迷麼。如今再一見依舊恍了神,有那麼一刻失了言語。
蘇夢枕順著桌上的手指抬起頭,銀環換了一身簡單的衣裙,淺淡的水般的藍,長發只一根木簪挽了。衣料是最普通不過的布衣,木簪是再便宜不過的桃木,未施粉黛,素淨著臉,頗有些敷衍意思。是敷衍別人的看的,只因為蘇夢枕不在乎不肯敷衍。
銀環不希望蘇夢枕被人用怪異的眼光打量,被說閑話嚼舌根,不願意他被惡意揣測的目光端量。
反正於他而言不過一身衣裙而已,再輕易不過的事情。
相顧竟無言,那一刻,蘇夢枕也沒說話。
桌上已擺好了飯食,他只拉著銀環的手坐下,將一碗澆著金黃雞湯的面條端到銀環面前,聲音有些輕:“小心燙。”
銀環答應了一聲。小客棧的吃食左右也就那樣,捏了筷子撈起一口塞進嘴裡,面有些長也不夠筋道,銀環咬斷囫圇吞了。蘇夢枕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張口想說什麼又自己嚥了下去。
銀環掃過他一眼:“怎麼?”
蘇夢枕搖頭:“無事,不和胃口便罷了。嘗嘗別的,老闆娘的手藝總歸好些。”
“還好。”銀環又夾起一筷,頓了頓,沒有再吃,又瞧了一眼魚肉俱全算是豐盛的飯菜,“怎麼只一碗?你呢?”他想了想,放下筷子,“別吃了,我借廚房熬些粥吧,很快。你仔細傷了胃。”
蘇夢枕坐在原地,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