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環絲毫不知自己掛念的哥哥已然醒了過來,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是沉睡著眉心微微擰著,怎麼也解不開。多大的年紀,憂愁些什麼呢。
蘇夢枕喝完了藥,藉著一豆燭光瞧清了銀環蹙起的眉。
冷老大夫指了指兩人握在一塊兒的手,示意蘇夢枕趕緊放開,他好帶自家崽子回去休息。
蘇夢枕燒了三日,腦子難得昏沉遲鈍,愣了好一會兒,直到冷老大夫再一次彎腰將銀環抱起來才反應過來。他下意識收緊手指又驀然回神松開,看著銀環的手一點點與他分開,心中竟生出說不清的眷戀難舍來。
這個人,他失去過,曾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沒了呼吸失去溫度隨後棺木一合永埋黃土。失去過的東西驟一尋回都珍視非同尋常,更何況是人。
但到底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望著銀環的指尖離開他的掌心。冷老大夫終於順利的將小豬崽抱了起來,剛直起腰,熟睡的小豬崽子一個哆嗦,小手一抓抓了個空,驀的驚醒。
“哥哥……”他茫然的遇上冷老大夫無奈的眼,怔怔盯了半晌,“……阿爺,哥哥呢?”
冷老大夫白眼一翻,無奈的將崽子面對著蘇夢枕一放:“吶,你哥哥。”
銀環一屁股坐到床上,呆呆揉了揉眼睛。
蘇夢枕一面覺得好笑一面又覺得甜蜜,摸了摸他的腦袋,用嘶啞的嗓音耐心的哄道:“在這裡。何必守在這兒,睡也不安穩。哥哥好了,銀環也回去睡覺好不好?”
銀環動了動腳丫子,放下揉眼睛的手盯著蘇夢枕,好似遇上了十分難以理解的事情,困惑的問:“你真的是夢枕哥哥麼?”
蘇夢枕不解:“怎麼這麼問?”
銀環又打量他,歪頭道:“夢枕哥哥好像從來不會這樣對我說話。”他扭頭尋找抱著胳膊靠在一邊的冷老大夫,又扭頭看蘇夢枕,點了點頭肯定道,“哥哥從來沒有這個同我說過話。哥哥都不像哥哥了。”
歲月匆匆百年而過,蘇夢枕是等過老過在漫漫時光中獨自回憶獨自悔恨獨自思念過的人。
蘇夢枕愣了一瞬,低下頭笑了。
是啊,他都不像他了。
“喜歡麼?哥哥這樣同你說話。還是,你更喜歡以前?”
銀環想了想,垂下頭小聲道:“喜歡……哥哥同我說話。”
從前總是很吝嗇多同你說說話。
“好,哥哥同銀環說話。”蘇夢枕啞聲道。
銀環於是笑起來:“那,更喜歡同我說話的哥哥。”
蘇夢枕也跟著笑,又忍不住一聲急一聲的咳嗽起來,銀環撲過去給他拍背,又被冷老大夫拎開。阿季端了熱水帕子進來伺候,銀環便緊張的守在一邊不肯走也不肯睡。
待蘇夢枕緩過一陣,親口說自己好了,同冷老大夫一道哄著才將人哄回去睡覺。
阿季差不多是看著兩個孩子長大的,許是暗夜沉沉,而蘇夢枕如此的神態又實在溫柔,脫口道:“公子以前對小小姐總有些不耐,覺得吵鬧。這幾日可是覺得小小姐好了?”
蘇夢枕收回送銀環出門的目光,順著阿季的力道慢慢躺下,銀環染在他身上的溫度又散了去,只剩下零星的一點,但到底不是寒冰一塊。
“……他總是很好的。”只是,他從前不那麼在意而已。所以不願意去包容。
銀環是個吵鬧嬌氣又任性的孩子,確實沒有那麼討人喜歡。可他曾親眼見過這個孩子撮皮削骨變成另外一個模樣,被塵世利刃割的傷痕累累,從過去回望現在才能明白如今會有小脾氣會任性的小姑娘到底多珍貴多難得多麼的不可追尋。
那是他放在心頭念念不能忘的人。小姑娘的任何模樣在如今的他看來都是無比可愛無比可貴。
阿季話一出口便知失言,不曾想蘇夢枕竟回了她一句,吃驚之後卻也不敢多嘴第二句。
她不知道,以後願意為蘇夢枕付出生命的人很多,情願為蘇夢枕上刀山下火海的人也很多。但只有那麼一個人日日夜夜歲歲年年,見證了蘇夢枕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也看見了蘇夢中最無力狼狽的時候,他撐著一身嶙峋的骨頭與蘇夢枕相互扶持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最後以自己為柴薪,將蘇夢枕硬生生拽回了人間。
這一條走向蘇夢枕心中的路銀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早已走通。
蘇夢枕愛銀環,不止愛他堅韌倔強情深義重,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溫柔內斂醫術高明。他愛他,不是日久生情也不是一見鐘情。就有那麼一個人,僅僅是那麼一個人,你見過他所有的樣子,而後愛上了他所有的樣子。
只是,要怎麼樣才能讓你明白,我是這樣愛你,絕無僅有,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