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垂。山雀的屍體倒懸在枝頭,殘陽像它羽毛上的那塊血痂。
深山濃霧中,六角仙人踏著暮色有些心不在焉,藤蘿在他腳邊蜷縮成焦黑的枯爪,苔蘚褪成死灰。
一晃神不知道踩中了什麼東西,踉蹌著踩碎了某種果實,爆漿聲聽起來就很是黏膩。熱浪裹著糜爛的甜香湧來,透過面板滲透到五感之中。
穩住身形後附一抬眼,竟見身前不遠處憑空出現了一座古舊的小屋。熱浪中,朱漆剝落的簷角和屋前石階上都結著霜花狀的黴斑。
隔著半掩的紙門,那道剪燭的身影轉過臉來,正是百餘年未見過面的人。
“六角仙,請進來吧。”蒼白的指節扣著銀剪刀,刃口凝著點點冰晶,燭芯墜地,燈火驟然明亮一分,讓這莫名泛著寒意的屋內也回暖一分。
六角慢慢踱進屋內,盤腿坐在幸村對面的軟墊上,不動聲色地覷著幸村的神色:“水之靈大人,老夫與你許久未見,別來無恙啊。”
幸村放下手中器物,抬眼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來人:“若真無恙,德川也不會勞您前來施救。”此一句,便是直截了當承認了。
六角仙呼吸一滯,尷尬笑笑,試圖轉移話題:“不知德川大人他……?”
幸村為他斟茶:“他去替我取些東西,稍後便回。”這樣說著,他又看了眼屋外的天色。
“這樣啊……”六角仙點點頭,自然抬手搭上幸村的手腕,靈力自他的指尖溢位,“不如老夫先替大人診斷……”話未說完,六角仙的瞳孔猛地收縮——無胃、無神、無根——這等“絕脈”應只在彌留者身上顯現。
西窗的銅鈴無風自動,六角仙卻遲遲回不過神來。
“六角仙。”幸村反扣住對方蒼老幹枯的手,召回了對方的神志。他一雙美目凝視著對方,眼中帶著幾分晦暗的神色:“六角大人,該做的,我隕落之前,都會做到。四相之力非凡,還望你莫要對他人吐露,免得予人予己招來禍端。”
六角仙回過神來,看著他的表情半晌,最終唇畔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容:“大人既然這樣說了,老夫自然做到。”
幸村頷首松開他的手,複又為他斟滿了熱茶:“但我確有一事需要勞煩六角仙你。”
“大人請講。”
幸村雙目沉沉地看著他:“你有沒有什麼辦法在不失本心的前提下,壓制虛弱時化形的本能?”
六角仙人一怔:“神靈精怪受創,化形是自我修複保護的機制,大人你為何要阻止本能?”
幸村吐出口氣:“我如今靈力不穩每次化形都很倉促,有時更是直接陷入混沌,一個人倒也罷了,偏就身邊還有放不下的人。”他眉眼間流露出些溫柔來,“我不想每次化形恢複,都在他臉上看見無以為繼的神情。”
聽到這樣一番原由講述,六角仙不可謂不震撼。早年聽聞過水之靈的種種,同主神也好,同人類也罷,不過他人口中的一兩句話。
剋制不住地,他回視幸村,想要記住這樣如此義無反顧地愛上人類的這位神靈的眼睛。
幸村眼中清澈如泓。
“大人……你這又是何苦呢?”六角心有慼慼,“那不過是個凡胎而已。”
幸村飲盡了杯中酒,悽然一笑:“既如此,我又怎麼忍心叫他生受這常人受不得的苦呢。”
他眼中的深情與隱忍,饒是再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定然為之動容。
六角仙無疑敗下陣來:“法子是有,只是大人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他跪坐起身,從隨身帶著的藥箱中取出一根銀針,遞給幸村,“大人虛弱的時候,拿這個刺入完骨xue即可,它可以壓制住妖物化形,但你會比先前更痛,十倍、百倍……”
他眼睜睜看著那根針被從自己手中抽走,忍不住再勸:“大人!此法還會加速你的隕落,這真的不值得……”
“多謝你。”幸村翻轉手腕,那銀針便消失在指尖,“德川已在回程,我的情況你一會兒正常告知他便可。只這件事,還請你幫忙瞞著。”
六角仙嘆他痴:“大人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若不知豈不是枉費……”
“情愛本就是荒唐的事……”幸村唇角的弧度勾了些酸澀的甜蜜,隨即想到什麼,又低低地嘆了一聲,“他為了我,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這種事,我又怎敢告訴他呢。”
那日,六角仙人最終還是留下了自己珍藏多年的藥材,並信口說了些縹緲而又似乎能給人希望的話。
離開的時候,他甚至不敢回頭去看,因為他知道,謊言之下,唯餘腳步迫近的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