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是膝蓋微屈的隨意叉腿坐著,姿勢稍有放鬆,蟒袍下的長腿不自覺的前伸稍許。加之兩人座椅相隔過近,但凡稍有動作,兩人的腿就不可避免的碰觸一塊。
感受著透過幾層布料傳遞過來的溫燙熱度,陳今昭一時間僵直在那,避也不敢避,動也不敢動,當真是度秒如年。
“本王當真如斯可怕?”
突兀的低啞嗓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陳今昭一驚後,忙回:“殿下恕罪,是微臣微末小官,直面王駕難免露怯。”
姬寅禮合上籍冊,微挑了鳳眸,凝視她額上細汗。
“養氣功夫若是欠缺,不妨學學那公孫桓,回頭多抄上幾遍《金剛經》。”
公孫桓正好此刻指揮人抬冰鑑進來,聞言就笑著接了句:“剛好似聽殿下提到了桓,似還有褒獎之意,不知桓可有聽差?”
“你這雙千里耳,何曾有聽錯的時候?我正讓那探花郎多學學你,頤神養性。也省得每回見我如面猛禽,踧踖不安之態,當真看得我眼疼。”
陳今昭猛地要起身請罪,卻被對方按坐下。
公孫桓見此笑道:“殿下王儀天成,誰人見了能不敬呢?”
陳今昭聞弦知雅意,當即就拱手強自鎮定道:“微臣並非懼王駕之威勢,而是敬殿下之王儀。”
姬寅禮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擺擺手:“罷了,吾非是怪罪。” 擱下手裡籍冊,俯身拿起那沓字跡清雋的筆記,邊翻閱邊頷首,“能看出來,你是肯下苦功夫的。如此甚好。”
“得殿下訓勉,微臣不敢有一時懈怠,唯恐辜負殿下厚望。”
這時,已經來到攝政王身後的公孫桓適時出聲:“陳探花能明白殿下厚望就成。官員三年期滿,就要依政績考評決定升降去留,陳探花兩年考評如何,想必在下不說您也清楚。若再無寸功,待到今年年歲,探花郎怕少不得要被貶謫出京了。千歲殿下不忍良才流落,這方特意交代讓探花郎接手祭祀賦文之事,以此讓年底考評中留下寸許之功。”
捋著下頜鬍鬚,他看向對面人,語氣意味深長,“就算屆時有所提拔,也是有功可依,同時亦能堵了悠悠眾人之口。殿下愛之心切,責之方重,如此良苦用心,還望陳探花莫要誤解才是。”
一段話,陳今昭聽得汗流浹背。
她的政治覺悟並非那般遲鈍,早在之前就隱隱有些疑惑與猜測,畢竟攝國治政的上位者,屈尊降貴的注意一個小編修的文章,這事本身就不尋常。所謂尊者俯就,必有所求,他那般行事怕是隱有要用她之意。
如今得到證實,她不覺激動,只覺惶恐。若她是男子,那她倒是可以試著拼搏一把,畢竟如今局勢已漸漸明朗,渾然不似八王那會的胡亂,所以就算對方想任用她來做急先鋒,她亦可以拼一場富貴前程。但……她並非男子啊。
站得越高,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就越多,屆時她的秘密暴露的就會越快。真到那時,她是個什麼下場,以及她一家子有個什麼下場,已不言而喻。
所以從入官場的那日起,她就只求能平平穩穩的度過這三年,待到任期結束。到時候她無論是調離京都去外地赴任,還是罷官歸鄉,於她而言都將是不錯的選擇。
她從來求的是“穩”,如今被人逼“進”,如何能不慌?
室內一時寂了下來,鴉雀無聲。
公孫桓瞧這情形不好,暗吸口涼氣,這個探花郎莫非亦如外面愚人般是個榆木腦袋,聽信庸人蠢蟲之言,覺得殿下暴虐不仁並非明主?
他想開口為殿下辯解兩句,卻被殿下抬手製住。
姬寅禮的目光從那緊扣在雙膝的蒼白細指上移開,極緩的移上那張被細汗濡溼,卻依舊難掩清雋的面容,“不想為本王效力?是有顧慮,還是有其他緣故?”
陳今昭後背繃得僵直,唇瓣囁嚅了幾番,方強抑顫音的吐了句:“微臣入朝兩年毫無建樹,何德何能,得千歲看重……”
他就那般看著她,雙眸如淵似海,似包羅永珍,又似世間萬物在他面前皆無所遁形。
她在那樣的一雙眸子的注視下,自動息音。
姬寅禮緩慢轉著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無聲將面前人打量了幾個來回,雙眸深邃如墨,不辨情緒。
就在這無聲的壓力就要將對面人壓垮之時,他的目光不期落到了那身半舊的官服上。搭在椅背上的那身半舊官服不知何時滑落了下來,垂在半空,翻出裡面層疊交織的補丁。
官服縫縫補補,都縫在裡側,外面看不出痕跡,裡面卻補丁交織。
入目的剎那,他眉間冗雜的一些情緒散了。
於這一瞬間,他對面前之人,不由頓生憐愛。尤其是視線掃過對方細骨伶仃的腕骨、清癯單薄的身子,那股憐惜之心就愈重了半分。
輕微嘆口氣,姬寅禮拍拍她瘦弱的肩,“既然家中清貧,何不和光同塵,收些炭火孝敬。”
陳今昭實話實話:“其實微臣也並非眾人想得那般清高自傲,不染纖塵,之所以不收炭火孝敬,實因家世低微且於京中並無跟腳。而京中官場局勢又錯綜複雜,微臣實不敢冒然收受這些孝敬,唯恐稀裡糊塗的就被站了隊,當了人家的馬前卒。微臣死不足惜,但家中老小不能無依。”
“所謂君子不黨。不立崖異,不樹異幟,無論你出發點是何,能做到守住本心就很不易,翰林院少有你這般的清風正骨。” 姬寅禮面帶欣賞的看她,這一刻對她再無芥蒂,“放心,我非是拉你入黨爭,非是讓你衝鋒陷陣。為朝廷百姓做事,你也不願?”
陳今昭知道此回斷不能拒了,遂只能起身拱手而拜,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