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美娜是這個叫“輝輝”的小女孩的大名。她呼呼地輕吹手中的爆米花,有三四顆爆米花隨著氣息飄落到路邊的草叢中。
“媽媽,掉了。”
“哎呀,你真笨!”
草叢中一隻黃喙黑羽的鳥兒,頭一啄一啄,展開翅膀飛走了。
“媽媽,那是什麼鳥?”
“烏鴉嘛。傻寶寶。不是在動物園見過。”
“烏鴉?動物園的烏鴉,不是黃色嘴巴。”
“肯定是烏鴉沒錯,相信媽媽。”
“那為什麼要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如果烏鴉是黃色嘴巴,那就不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了。”
“黃色嘴巴,黃色嘴巴,賀美娜,你真的很煩!我說過,一天只準提五個問題!今天的額度已經用完了!”
“那我有多於五個問題怎麼辦。”
“問你爸去。”
“爸爸會叫我問媽媽。”
“那你就隨便問爺爺或者外公嘛!媽媽不知道。”
“咦,媽媽你看,那家的床單和我們家一樣!”賀美娜指向一家的陽臺。
“當然了,這種床單可是媽媽廠裡最受歡迎的家紡産品。全格陵幾乎家家戶戶都買了。而且是爺爺設計的喲。”
“爺爺怎麼設計的呀?”
“哎呀,你真是問題多!我不和你說話了!”
當這對母女消失在道路盡頭時,從相反方向又傳來了汽車的聲音。一臺從主幹道左轉而來的銀色轎車,出現在12棟和14棟中間僅容一車透過的小路,緩緩地擠進,停在了14棟3單元的門洞前。
站在陽臺上喝綠豆湯的女人睜大眼睛。她見過單位招待的外商,乘坐的也是這種車頭有天使的轎車,十分氣派。
勞斯萊斯,居然是勞斯萊斯——這破地方居然會有此等好車出入?
它來找誰?
黃嘴鳥在樹枝上稍作停留,又飛向14棟3單元601的窗臺。
窗臺朝外伸出幾支灰黃斑駁的竹竿,搭在四尺見方的鐵架子上,充當著晾衣杆的角色。
它被人砍下,不辭辛苦地從深山背到這個家屬區來,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最初幾年,青翠欲滴的竹竿晾曬的都是單身年輕女性的衣物,從樸素的棉布衣衫,漸漸變成了時尚的鮮豔裙裝;再後來,窗戶貼起了大紅囍字,掛出了男性背心衣褲;每個週末的早上還有一雙44碼的名牌運動鞋,刷得幹幹淨淨,鞋面貼著衛生紙,小心翼翼地擺在並排的竹竿上——饒是謹慎,這雙鞋也曾被風吹掉過幾次。
在男性衣物出現一年多之後,窗外又晾起了萬國旗一般的尿布。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些尿布正是用女主人一開始穿的棉布衣褲一條條撕出來;除了尿布,它也開始晾曬一些老人的棉布褂子。一望便知是自家縫制,簡單扁平,沒有式樣。
本來這只是都市當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家庭;小孩的衣衫鞋襪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暗示著時間的流逝。但在平常而不起眼的某天,晾衣架變得空空蕩蕩,並持續了四個星期。然後每隔上兩到三個月,晾衣架就會變得空空蕩蕩;過上四個星期,再以曬滿女主人衣物為開始,如此反複迴圈。
沒有人注意過,601曾經晾出來一頂濕漉漉的,廉價的女性假發,但很快就被一雙蒼老的手給收走——臥病在床的女兒告訴她,假發不能曬幹。
在這種乏善可陳的規律中,成年男性衣物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一直晾在遠端的一條名牌領帶,承受了數次雨雪,顏色也已褪盡的領帶,被一雙小手裡拿著的晾衣杆給勾回去了。
很快,它和601的其他生活垃圾一起出現在了樓下的垃圾桶裡。
從此以後,成年男性衣物再也沒有出現過。晾曬的只有女主人的連衣裙和披肩等物,還有小主人的附小校服和紅領巾,以及老人不變的,自家縫制的衣褂。
晾小主人的球鞋有一個技巧——把鞋帶系在竹竿上,這樣就不會掉了。
今年春末,601的女主人叢靜再次入院接受化療時,並不知道有一對黃嘴鳥在自家南陽臺的晾衣架上搭起了愛巢,生下五隻青殼麻點蛋。
一個月後全家人從醫院回來,看到的正是一窩五隻破殼而出的小鳥。
對於其樂融融,嘰嘰喳喳的一家七口來說,突然出現在屋內的老人,女人,孩子,才是不速之客。
爆米花被送進嗷嗷待哺的小嘴裡——畢竟人類的幼崽吃得很開心。
屋內,一個瘦高個的小男孩站在矮凳上,隔著玻璃靜靜地看著這窩鳥。
危從安並不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漂亮孩子。其實他父母都是會在人群裡熠熠生輝的人,他也繼承了他們身上所有優點。只是這些優點堆積在他身上,還暫時看不出吸引之處。寸來長的粗硬頭發總是不聽話地豎著,單眼皮的褐色大眼常常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穩重與沉靜,高高的鼻樑上有個不易察覺的小傷口,還有從袖口褲口伸出來的瘦長卻結實的四肢,小麥色面板——對於一個只需要可愛特徵的小學生他生得太過鮮明特異,就像是爬出早春的第一隻甲蟲,閃過酷夏的第一道閃電,撼動金秋的第一陣狂風,凍住嚴冬的第一道寒流,萬物生長早有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