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們去教堂做禮拜,回到店裡,發現所有的衣服都被剪刀撕爛了,床單、衣服、窗簾、帽子……扔了整整一屋子。我姨媽神態癲狂,正在點火燒店,我媽嚇得撲上去,硬生生用身體把已經燃著火的報紙給壓在地上、壓滅了。家裡窘迫的環境,無法讓我姨媽按時看病,她的狂躁症經常失控。
現在想想都後怕,我們那種老房子,要是燃起火來,一燒就是一大片,多少人要因此流離失所。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我們除了要賠償損壞的所有衣物,還丟了很多固定的洗衣業務,本來時刻都轟隆隆響著的機器,卻安靜下來。我們欠了很多很多的債。我原本以為幫醫院洗帶血的床單是天下最惡心的事情,後來我發現欠他們的錢才是。”
說到這裡,沈肆的語氣越來越冷,彷彿在描述某個電影裡,與他毫無關系的場景。但他說話時的聲音,又輕得像夢囈,令人直接可以看到那些狼狽不堪的畫面。
後來,為了繼續生活下去。路易莎靠出賣身體,換取了幾家小酒店的業務。
那時候,路易莎到酒店去收床單,就讓沈肆就在樓下的車裡等。
直到現在,每每想到過去,他就會想起那些夜晚。
倫敦東區的冬夜,特別冷、灰白的霧氣一團團到處都是。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車裡,凍得手腳僵硬,被那些渾濁而連綿不絕的灰霧包圍,與外面那個喧鬧繁華的世界隔絕開。那時候,他覺得他被整個世界遺棄了。
彼時他才六七歲,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直到後來他經了人事,突然記起每次母親拖著洗衣籃下來時,蒼白臉上怪異的潮紅,和陌生男人□□的味道,才恍然大悟,只覺胸口被人狠狠插了一刀又一刀。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日子過不下了。經常歇斯底裡的姨媽、越來越老邁的外祖父母、素未蒙面的父親、漸漸被這些重擔壓得再也不美麗的母親、還有一直孤立我的小夥伴……”
貧窮的生活沒有摧折沈肆,反而賦予他一向神奇的天賦。
他發現自己很會唱歌,每次聽他唱歌,住在附近的老人都會流淚,女人都會想要戀愛、再吵鬧的同伴都能安靜下來。甚至聽他唱歌時,他能在家人灰濛濛的表情上,看見一點陽光的笑影。
他十一歲時,東區開始改造,漸漸很多從事藝術工作的人,喜歡東區陳舊頹廢的氣息,覺得很有歷史和藝術的氛圍,關鍵是低價便宜,便在這裡開工作室。他去一間音樂工作室打工,替他們打雜跑腿做清潔,一有空就混在那裡,幾乎是靠耳濡目染就學會了作詞作曲、演奏鋼琴、吉他、貝斯、架子鼓、小提琴、口琴……他發現只要他的手觸碰上這些樂器,他就知道該怎麼去擺弄他們,發出最美妙的音樂。他陪著那些樂手、歌者,在錄音室裡徹夜不休地演奏,歌唱,他們那種全情投入,忘乎所以的狀態,令他覺得靈魂得到救贖。
音樂讓他狂熱,他好像看見了灰濛濛的霧氣中,升起了一道幫他連線外面世界的彩虹。
從那以後,他就能看見音樂。
從黃昏的清風裡、從街角的咖啡店、從女孩飄飛的裙角、從老人深深的皺紋裡、從射進東區陳腐晦暗的樓道裡的陽光裡……看見那些或暴烈、或憂傷、或純淨、或寂寞、或快樂的旋律。
是的,他能看見音樂。
他知道用何種方式震動聲帶,帶出最美妙的聲音,將那些他看見的畫面、想象的故事、經歷的情感都唱出來,傳遞給聽歌的人。
後來,他進了金士頓大學的音樂學院,並考取全額獎學金。
就在那一年,他遠在中國的父親沈從遠,在新聞中,看到了沈肆鋼琴比賽獲獎的訊息,他一眼從這個英俊的少年身上認出了自己和路易莎的樣子。他託朋友找上門,邀請他去中國見面。並帶來了一大筆錢用作旅行費用。
他已經成為了一名成功的畫家。自此,認回一個才華橫溢的私生子,只能算是年輕時候的一筆風流帳,而不是汙點了。
沈肆始終拒絕與他相認。
但他拿了那筆錢給姨媽治病,給洗衣店添了新的熨燙裝置。然後用剩下的那些,到中國窮遊,想看看那孕育了他冷漠無情、毫無承擔的父親的土地。
不經意間,在青年旅社的柿子樹下,唱了一首歌,被網友稱為“柿子樹下的阿波羅”,一夜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