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前,他的生活裡似乎只有控制疾病這一件事。那天之後,他真的開始考慮自己的未來,他將來要做什麼,五年、十年過去,他會在哪裡?
但就在他決定報考醫學院的同時,他也在“合病同類項”群裡看到一則病友轉發的新聞——有個一型患者,17 歲時發病,身體恢複之後,複讀考上了山東一所醫學院的藥學專業,並且順利透過了體檢。但因為需要在學校住宿,他找到校醫院,希望能在那裡冷藏胰島素,結果反被學校勸退。經過媒體報導,多方聯系,才幫助他找到湖北一所大學願意接收他辦理轉學,同時也轉了專業,他最後學的是財會。
看到這則新聞,辛勤意識到自己忘記問顧醫生一個問題,她說的那些患有一型的醫學專家都是外國人,那中國是否也有這樣的例子?他沒在主流媒體找到任何相關報導,當時的社交平臺也遠不像現在這樣發達,同樣沒有任何非官方的訊息。他猜也許是有的,病友群裡那麼多隱糖的人,幼教,程式設計師,獄警,廚師,瑜伽教練,各種職業的都有,沒道理唯獨沒有醫生。他們藏起自己的一部分,行走在正常人之中,只會在網上匿名交流的時候說出病情。恰如費米悖論,宇宙很大,生命很多,各自孤獨地活著,永遠不會相遇。
那個時候,顧昀寧已經出國進修,不在上海看門診了。他始終沒能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只知道法律和醫學上的禁止是沒有的,但“嚴重”與否,是不是“可以不予錄取”,在現實裡都是模稜兩可的表達,取決於人的判斷。
父母尊重他的選擇,一是因為他們相信他。那時的他已經跟這個疾病共度了十年,他準備了那麼多,達到了所有要求。其二也是出於現實的考量,哪怕改變目標,選擇其他專業,他仍舊需要面對這種或許有或許沒有的篩選。
他不想被這樣篩選,更不想退而求其次,最終還是報考了 a 大醫學院的臨床專業,繼續著病友當中心照不宣的做法,不問,不說。
在集體生活中隱糖是困難的,但他高中住宿三年,早已駕輕就熟,走出家門,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個病人,哪怕同寢室的同學,哪怕最好的朋友李理。恰如慄靜聞說看不透他,他們或許也曾對他身上一些矛盾之處産生過懷疑。他們覺得他自律到可怕,性格卻又挺好相處,總是與他們保持一定的界限,可能因為潔癖,從大三開始就搬出去租房了。
直到本科階段結束,他憑借專業排名第一的成績,實驗室輪轉和暑期科研積累下來的論文,以及競賽獎項,遠超其他候選人,拜入單峰門下。當年招生的博導當中,單主任級別最高,資歷最深,關系最廣,在他們那一屆,只收了他一個學生。
“好了,真的講完了。”說到這裡,他停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還有那麼一點點細小的波折不曾告訴她。
大五下半學期,臨床八年制的學生開始選定導師之前的課題意向調研。他再一次看到顧昀寧的名字,她當時從國外進修回來不久,仍舊在做一型糖尿病的研究,在內分泌科一大片二型課題中顯得那麼格格不入,資歷也不算深厚,對於他們那一屆學生來說,並不是什麼搶手的選擇。
他本來是有機會跟著她的,就像幾年前立志要學醫的時候想的一樣。但真的到了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有些事隱瞞得太久,就再也沒有勇氣把它說出口了。
雖然顧昀寧每年看無數患者,很多都只是一面之緣,而且時隔好幾年,他長大,健身,樣子變了許多,她很可能已經不記得他了。但他還是猶豫了很久,至於這種猶豫,究竟是出於害怕被識破,還是不想發現她對他的那些要求和期許其實只是一種鼓勵而已,他自己也不確定。
她曾經問他想不想學醫,對他說只要你達到這些目標就可以了。但當他真的站在她面前,對她說我做到了。她會感到欣慰?還是詫異,然後像其他人一樣把他篩掉?他不知道。
也是巧了,那一年,a 醫附在廈門跟當地醫院共建分院,顧昀寧被派去那裡擔任內分泌科的執行主任,再次離開上海。
像是客觀世界替他做出了決定,他自此跟了單峰。
他當時對自己說,單主任的級別更高,資歷更深,在 a 醫系統的關系也更廣,他們那一屆只收了他一個學生,這並不是退而求其次。
但是後來,尤其是這一年,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這就是退而求其次。
他是為了做一型的研究來的,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欺騙所有人。但也正是因為欺騙了所有人,他錯過了這個目標,剩下要做的似乎只是爬著一座白色的巨塔。他並沒有她想的那麼好。
“是不是很沒勁?”他自嘲地問,說話的聲音很輕。
房間裡還開了一盞小燈,光線晦暗,兩人坐在沙發前面的地板上,淩田頭枕著他肩膀,他甚至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但淩田靠著他搖搖頭,她一直在聽。雖然只是求學路上的事,卻也讓她更瞭解了他一點,無論學業還是工作,他都是一個極致的人,只想要最極致的東西,從來不願意退而求其次。
那愛情呢?
她再一次覺得他們相似又不同,她這個人雖然在學業和工作上不大卷得起來,但是愛情,如果不是最好的,她就不想要了。
“在我之前,你喜歡過其他人嗎?”她問。
“在你之前,我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回答。
但她不相信,說:“肯定有過的吧?一閃念也算。”
他果然沉默。
她又問:“一定也有人追求過你吧?”
他仍舊沒有回答,靜了靜才反問:“淩田,你到底想說什麼?”
有那麼一會兒,她沒說話,換了一個姿勢,面對著他。他和她一樣,他們在幽微的燈光裡相對望向彼此。這情景與他們正式開始交往的那個雨夜那麼相似。
她說:“我想知道,你對我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
他試圖組織詞句,但她在他開口之前打斷,補全所有的假設:“如果不是因為我跟你有一樣的病,如果我沒在搶救室裡說了和你小時候一樣的話,如果我一點都不堅強,現在或者以後,沒能做到你的期待,如果你不覺得孤單,不需要擁抱,你還會喜歡我嗎?”
辛勤覺得她的提問根本不成立,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病,我們可能根本不會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