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到這裡停了停,望向淩田,說:“總之又一次 icu 重啟,全部重新來一遍。醫生為了嚇唬我,把可能發生的並發症說得特別嚴重。那時候真的絕望了,你只是問我一次打完 300 單位速效會怎麼樣,我真的做過,幸好被我爸媽發現了,把胰島素筆搶下來,人送進醫院。後來一整夜都在測血糖,掛水,喝葡萄糖。到半夜實在困,我睡著了不肯醒,我媽媽就用注射器打葡萄糖到我嘴裡……”
淩田聽得心疼死了,辛勤看見她紅了眼眶,停下來問:“是不是太傻了?”
她說:“是挺傻的。”
但又抓住他的手問:“後來呢?“
辛勤笑,也握住她的手,說:“每次出院之後都會寫日記,下決心再也不能這樣了。”
淩田眼淚快流下來又笑了,說:“好中二啊,不過要是我,可能寫完了還會發網上。”
辛勤說:“我那時候就是發的 qq 空間。”
淩田哈哈笑出來,說:“想看,讓我學習一下。”
辛勤卻忽然鄭重,看著她道:“真的,淩田,你說你很弱,其實不是的。你比我強大太多太多了,你只用了三個月就已經做到現在這樣,我光是讓自己接受這個病就花了三年那麼長。那段時間真就是過得亂七八糟的,折磨自己,也折磨我爸媽,後來因為經常住院休學了,就想在家看一輩子電視,打一輩子游戲吧。”
淩田又想哭了,說:“但你那時候只有八歲啊……”
辛勤糾正:“三年之後,已經十一歲了。”
“所以是 2007 年,你在家看《奔向地球》?”她忽然想起來。
辛勤又笑了,點點頭,說:“那時候覺得連動畫片都跟我過不去,這個有超能力,那個有超能力,只有我是個廢物。”
淩田問:“那後來怎麼想通的?從廢物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辛勤說:“其實也沒什麼,只是花了更長的時間。”
也是在那一年,他加了個一型患者的 qq 群,才知道世界上不止他一個人這麼倒黴,有很多人跟他一樣。
“你猜那個群叫什麼名字?”他問淩田。
淩田說:“毀滅吧?”
辛勤笑,公佈答案:“合病同類項。”
淩田也笑了,覺得真妙啊。
群裡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有賣二手胰島素泵的,有推銷無糖零食的,也有民科賣課傳授控糖經驗的,還有要別人私信加入臨床試驗的。
但更多的還是普普通通的病人,說這自己普普通通的經歷。所有人都是莫名其妙得上的,有的甚至出生就得了,有的只是因為一次感冒發燒。
他看著他們聊,總算知道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是說要是早點知道這個病,多注意點就不會得。而且,大家的狀態也都差不多,不敢打針,逃避測血糖,間歇性的自我責怪,自暴自棄,再自我厭棄。
但反而是在那之後,他漸漸不把它當成一種疾病,而是人生的一部分了。他告訴自己這件事就是沒那麼容易,花多少時間都是應該的,只看他想要怎樣的結果,最後又對不對得起自己。
從十二歲開始,他努力好好治療,但仍舊對這個疾病一知半解,很多時候只知道一味嚴格地控制血糖,焦慮到一整天不停地測指尖血,手上布滿小傷。
直到十五歲,他過了看兒科的年紀,父母正商量著給他換哪家醫院,他自己也在病友群裡打聽,最後要他們帶他去上海,掛 a 醫附一個專看青少年一型糖尿病的醫生。
“顧醫生?”她靈光一現。
“你知道?”他問。
“艾慕跟我說的。”她回答。
他不奇怪,專門研究一型的專家就是這麼少。
那些年,他去過太多次醫院,卻是第一次遇到一個不一樣的醫生,真的會好好解釋這個病是怎麼回事,教他怎麼估計碳水,怎麼算劑量,怎麼看每一次的檢查報告。也只有這個醫生讓他在數值出問題的時候不要焦慮,不要一味地壓血糖,尤其是在長身體的年紀。因為家在另一個城市,掛專家號也很難,他其實每年只能來上海一次,交一整年的作業。但只是這一年一次的見面,還是幫了他很多,讓他更進一步地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