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當時不過二十四歲,卻因為是校園戀人,已經談了整整六年的戀愛。
田嘉木來自廣東茂名。據他說,當地有句名言,每個在茂名出生的人都會努力離開那個地方。
但這個“離開”的目的地一般僅限於珠三角,而他一時興起填了上海的志願,已經是一種叛逆了。父母之所以應允,是因為祖屋的鄰居當中有個會算命的瞎子,說嘉木啊,他是一隻仙鶴呀,必定要遠飛一趟才能真正成才。大學四年,父母一直期待仙鶴南歸。臨到畢業,他也曾考慮過去深圳或者廣州工作,但最後還是因為淩捷,做出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留在上海。
而淩捷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徐玲娣人生最得意的傑作。後來考上 a 大,親戚中間就有人預言她這樣的長相和才能,一定會嫁給大老闆。父母未必這樣想,但也覺得她的將來一定不一般。但結果,她在學校裡交了這麼個不起眼的男朋友,一個外地來的瘦瘦的青年,雖然也是 a 大畢業,但才剛開始工作,身上沒積蓄,家境也很普通,在上海租房子住。
兩人都知道雙方父母不贊成,便沒跟家裡要一分錢支援。田嘉木開始瘋狂加班,主動要求出差掙補貼。淩捷每天自帶午飯,不乘地鐵,走一個小時的路去上班。極其偶爾一次出去約會,他們合吃一碗麵,只看早晨九點特惠場票價五元的電影。
這些事,淩田聽不同的長輩用不同的語氣說過,淩捷自嘲,徐玲娣揶揄,田嘉木則更像是一種莫欺少年窮的得意,大概只有她,從中覺出一絲浪漫。
好在那還是 2000 年初,上海平均房價幾千塊的時候,年輕人靠節省是真的可以買房子的。兩人就這樣硬生生攢出首付,在教工新村同一個區,但地段偏一些的地方買下一套新建的 78 平兩室一廳,用足了雙方的公積金,剛領證就欠下幾十萬房貸。
婚禮也辦得很簡單,是在一家當時很流行,現在早已經倒閉消失了的自助餐廳裡。
筵席上雙方父母一臉淡淡的不情不願,年紀大些的親友也都有點莫名其妙,嘀咕哪有人結婚擺酒吃自助餐的?而且新娘子居然連婚紗都不穿,就穿個連衣裙。
年輕的同學、同事、朋友卻熱鬧異常,一幫人坐兩張長桌,說著,笑著,把酒瓶子傳來傳去,輪流敬新人。
淩田在攝影機那一小方液晶屏上看到他們,當年的淩捷和田嘉木真是男帥女美,身邊也都是二十幾歲的面孔,配上千禧年流行的服飾和妝容,十幾年之後再看有點土土的,卻又有種特別的欣欣向榮之感,每個人都那麼意氣風發,每個人都相信未來會更好。
田嘉木知道淩捷不喜歡喝酒,幾乎全都替她擋了。喝到後來,同學起鬨,一定要他對新娘說幾句話。一向不善表達感情的他,大約也是酒壯了膽,走到臨時搭的舞臺上,接過司儀遞來的話筒,安靜片刻之後,開口用粵語對著淩捷清唱:“為你鐘情,傾我至誠……用那金指環做證,對我講一聲終於肯接受,以後同用我的姓,對我講一聲 i do,i do,願意一世讓我高興……”
淩捷站在臺下看著他,雙手攏在嘴邊對他喊:“同用我的姓行不行?”
旁邊許多人起鬨,也跟著問:“行不行,行不行啊?”
田嘉木在臺上看著她,笑著點頭,唱到第二段副歌部分,便把歌詞改了:“以後同用你的姓,對你講一聲 i do,i do,願意一世讓你高興……”
那一瞬,淩捷捂住面孔,但眼裡還是能看到淚光閃動。
十六年之後,畫面之外,淩田也聽到了這首歌,竟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羞恥感。
父母之間的愛情,你知道理所當然是有的,卻又覺得違和,也許只是因為他們是你的父母,又或者因為他們早已經不是那個樣子了。
就好像她很難相信父親竟然可以把《為你鐘情》唱得這麼好。她知道他喜歡張國榮,但只聽他在開車時候哼唱過《似水流年》和《沉默是金》。
她取出那枚錄影帶,繼續往下看其他的。
2002 年,她出生了,吃飽了奶之後陷入短暫的熟睡,身邊只留一盞小夜燈照亮,淩捷就藉著那點光,眯著眼睛給她剪指甲。
田嘉木在畫面外用氣聲說:“你當心點啊……”
淩捷回:“那你來。”
田嘉木說:“我不敢啊……”
淩捷笑,說:“那你就別煩。”
2003 年,一歲的她被逗引著往前爬,淩捷和田嘉木的聲音一起說:“田田加油啊!”可她才爬了幾下就擺爛了,翻身坐到地上,一笑露出幾顆小牙。
2007 年,幼兒園大班的她手眼不協調,怎麼都學不會拍皮球和跳繩,哭哭唧唧站在那裡耍賴。淩捷的聲音說:“來,田田,堅持一下,再試一次!”
2008 年,剛上小學的她,穿著大了一號的校服,揹著半人高的書包,戰戰兢兢地走向學校大門,一步三回頭。淩捷的聲音說:“你快點進去啊,要遲到啦!”
2009 年,她在家裡學怎麼系紅領巾,還是淩捷的聲音,嘆了口氣道:“又錯了,從頭再拍一遍吧……”
錄影帶上標註的年份到此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因為智慧手機的出現,影相換了介質,還是像網上很多人說的那樣:沒人曬四年級以上的小孩。言下之意,小孩長大到一定程度就不可愛了,父母再也沒有興趣去拍他們,不會四處分享,也不會時不時拿出來回味了。
淩田猜想,自己應該屬於第二種吧?
她是 00 後,正趕上“雞娃”大肆流行起來的那一批娃。一歲半開始早教,兩歲學英語,三歲進了私立雙語幼兒園,思維,鋼琴,舞蹈,美術,書法……各種輔導班把週末排得滿滿當當。
不光同學之間有競爭,淩捷和田嘉木的同事當中也總在互相比較,你孩子學了什麼,得到什麼獎,進了哪間學校,做大隊長幾年了?他倆一個在律所一個在外企,接觸到的人群都是雞娃的中堅力量。
如此花費自然不菲,投入的精力更多。
所幸那些年市場繁榮,田嘉木一年年往上升級,一心負責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