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峰淡笑說不用謝,言歸正傳,開始看檢查報告,然後直接給了結論:“很典型的一型糖,以後胰島素每天三短一長,或者用泵,慢慢控制吧。”
淩捷怔了怔,才說:“可是……她抗體全陰啊,怎麼會是一型呢?”
單峰搖頭,彷彿這話外行得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接,指著螢幕上另一個資料說:“你看她這個 c 肽,才零點零幾,幾乎完全沒有了,貝塔細胞都給攻擊完了,抗原都沒了,抗體當然就陰了,再典型不過的一型。”
淩捷又怔了怔,聲音低下去,退一步問:“……那能不能不打針,吃藥控制呢?”
單峰像是聽多了這種論調,嘖一聲道:“你們這些家長啊,總是想不打胰島素,隔壁病房一個中學生的媽媽也是這樣,剛出現症狀的時候不重視,等到酮症酸中毒了才送孩子來醫院,胰島功能完全沒有了,不打胰島素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就這樣給她蓋棺定論了。
那整個過程,淩田坐在床上,一句話都沒說。
她不知道那一群醫生是什麼時候走的,辛勤過後返回來跟她說話,她也不記得自己答了什麼,只是反複想著方才聽到的那些話,尤其是單峰最後說的那一句,剛出現症狀的時候不重視,等到酮症酸中毒了才來醫院,胰島功能完全沒有了。
單峰當時怪的是家長。但淩田知道,她和他說的隔壁病房的中學生不一樣。她是個成年人。如果有人應該為這個結果負責,那隻能是她自己。一定是她做錯了什麼,亂吃東西,長時間熬夜,身體出現問題也不去看醫生,才發展到了這一步。
那以後呢?以後會怎麼樣?她懷著一種虛空的恐懼想,然後更加恐懼地發現自己一無所知。
淩田不確定呆坐了多久,直到聽見某處傳來哭喊聲:“我不要!為什麼?憑什麼就我這樣?我怎麼這麼倒黴?啥時候能死?多久能死?讓我現在死吧!!!”
她忽然回神,有種荒誕的錯覺,是誰把她此刻的心聲喊出來了???
緊接著便是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從隔壁病房一直跑到門外走廊上。
湯阿姨好奇,下床出門看熱鬧,少頃回來報告:“隔壁一個小孩,十五歲,初中生,”然後指指淩田,“跟你差不多的情況,也是那個什麼酮酸中毒進來的,剛剛做完檢查確診一型,覺得自己這輩子完結了,把吸氧的管子繞在脖子上講要自殺,又找不到地方掛,跳下床沖到病房外面講要跳樓,結果沒有一扇窗打得開的。”
湯阿姨說得幾分好笑,但淩田當然笑不出來。
躺在靠門床上的艾慕眼睛看著手機,卻忽然開口說:“別看沒出什麼事,醫院最怕這個,這裡的護士和小醫生有得忙了。”
到底是老病號,讓她說對了。
病房的管理果然又嚴了幾分,護士和管床醫生來回跑的次數更多,湯阿姨估計很難再溜出去了。
那天下午,辛勤又來了一趟病房,叫上淩田和艾慕,說是健康宣教。
湯阿姨問:“我要去嗎?”
辛勤說:“您不用,這次是針對一型的。”
湯阿姨覺得蠻好,安心睡午覺。
宣教地點是兩翼病房中間的一間示教室,距離不過幾十米,但淩田好幾天沒下床,淩捷陪著她一路走過去,她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
經過電梯廳的時候,她看到一幅易拉寶,上面赫然印著單峰的半身職業形象照,正難得和藹地對著空氣微笑。照片下面跟著一連串他的學歷和頭銜,以及一則糖尿病引起男科問題的廣告,說是最新的研究,專為二型男患者減重,改善性生活障礙。
哪怕是在這絕望的一天,淩田仍舊覺得好笑,原來那位非說她 ed 的醫生還真是專業看 ed 的。
走進示教室,裡面已經坐著兩個人,正是隔壁病房那個喊著要上吊和跳樓的中學生,名字叫季元。他媽媽也跟著來了,陪坐在旁邊。
艾慕,季元,淩田,統共加起來只有三個病人。
淩田以為還要等,但辛勤在身後關了門,讓她找位子坐下,自己站在白板前。
這回是上課,他沒戴口罩。
淩田總算把他整張臉看了個完全,她的第二版犯罪嫌疑人畫像沒成功,人家確實是按比例長的。甚至比她第一版的想象還要更好一些,下頜線條清晰但不鋒利,輪廓流暢,真是她曾經想畫,卻沒能畫出來過的那種。淡顏系的人像總是要比濃烈有攻擊性的更難描摹,無論用文字,還是筆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