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捷沒等田嘉木再說什麼,已經收回手機,轉身走出去,到外面急診大廳裡找了個角落,繼續講電話。她蹙著眉,神色嚴肅,右手拿著手機貼在耳邊,左手抱臂。
離得遠,淩田聽不見聲音,只看見粗略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但還記得從前他們在家裡吵架,那些場面太過熟悉,以至於可以給此刻配上對白:
田嘉木:怎麼會這樣?
淩捷:我怎麼知道怎麼會這樣?
田嘉木:你這什麼態度?
淩捷:我什麼態度?!你跟我耍什麼脾氣?!孩子出了問題就都是我的責任嗎?
田嘉木:你是她媽媽啊!
……
過去那些爭吵,幾乎也都是因為她。
人們都說,婚後的生活是一地雞毛。淩田一直懷疑,自己就是淩捷和田嘉木之間最大的那一堆雞毛。直到後來上了大學,以為總算不用再聽他們吵架了,卻沒想到只一場病,又回到從前的樣子。
但方才糾結的那個問題終於有了答案,這一次,至少這一夜,還是淩捷管她。
打完電話,淩捷回到推床邊,還沒來得及跟淩田講話,隔壁陪床的老太太閑著沒事,湊上來與她攀談,說:“你們小姑娘幾歲啊?看起來也就十幾歲廿歲吧,哪能年紀輕輕就糖尿病啦?”
淩捷沒答,只嗯啊敷衍幾聲。
老太太卻不覺得過界,繼續絮叨:“我老頭子也有血糖高的毛病,但他是六十多歲才查出來的,你們怎麼會這樣?不過也是,現在吃的喝的東西都跟從前不一樣,各種各樣怪毛病也多……”
淩捷不知道說什麼好,索性反過來問老太太,住院都需要準備些什麼,去哪裡買合適。
老太太熱心指點,淩捷一一記下,去了趟急診部門口的便利店,買了吸管杯、折疊椅、毯子,紙巾、大瓶飲用水,左右開弓地拎回來,學其他陪床家屬的樣子,在推床後面靠窗的地方見縫插針的支開椅子坐下,開了筆電工作,隔一會兒問一聲淩田,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上廁所?
護士每小時過來測一次毛糖,淩捷在手機上做著記錄,眼看著數值慢慢往下降,從三十多變成了二十幾,再到十六七。到了傍晚六點搶救室交接班的時候,醫生過來看了看資料,說好轉了不少,調整了藥量。
淩田確實感覺頭不怎麼暈了,胃裡也不惡心了,哪怕臂彎裡還紮著針,不太能彎曲,她還是讓母親把推床搖起來一點,屈膝靠躺著,開始刷手機。
說是因為無聊,其實反反複複搜尋的都是那一個關鍵詞,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對她來說,這並不是個完全陌生的名詞。至少糖尿病三個字是熟悉的,她也曾聽說過誰誰誰查出來糖尿病了,但那些基本都是老年人,或者掛著個大肚子的中年人,年紀四十朝上,體檢發現三高,從此節食吃齋,鍛煉身體。
而她只有二十二歲,體重從來沒有超過一百斤,哪怕此刻躺在搶救室裡被醫生蓋章認定,仍舊覺得難以置信,自己怎麼可能跟這個病扯上一毛錢的關系?
這時候看不進科普文章,她還是拿小紅書當搜尋引擎,幾個字打進去,一篇篇筆記看下來,才發現上午在門診敘述的病情,心慌、頭暈、惡心、沒有力氣,原來都是酮症酸中毒的典型症狀。
按理說,三甲醫院內分泌科的主任醫師不至於遺漏這個可能。單峰給她開的驗血專案裡也包含了血糖和酮體的測定,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當時隻字未提,也沒讓她立刻測個指尖血排除一下。
也許是因為她百度就醫,自以為是甲亢,惹單醫生不高興了。又或者正好套進了某種刻板印象,讓他覺得她更像是吃了什麼不正規的減肥藥,瞎減肥減成這樣的,被他點破了還非不承認。
回想當時,他只是反複地說她飲食障礙,應該去看看心理。她走出診室之後,很有可能選擇不去付費做檢查,而是預約下個月才能看上的心理醫生,然後努力吃東西,讓自己快樂起來,血糖估計會飆到一個更恐怖的數字,最後會怎麼樣?她不知道。
雙方只是口頭交流,事情過去之後很難再說清楚,但她覺得單峰的措辭對她是有誤導的,此刻忽然有種沉冤得雪的感覺,轉念又覺得有點傻,竟然試圖用自己的病來證明別人錯了。
所幸命運眷顧,她當時驗了血,還選了一家距離醫院門口不足五十米的小店吃飯,及時進了搶救室,用上藥,感覺好起來,人生又有了希望。
雖然,她也在許多篇筆記裡看到許多人在說,這病得上了就得終身治療,有的吃藥,有的打針,卻還是心存僥幸地想,我才二十二,身體一向健康,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應該只是急性發作,暫時的血糖高,治好了就沒事了。
與此同時,病床後面的角落裡,淩捷坐在一張二十塊錢買來的露營椅上,也正對著膝上型電腦反複搜尋著同樣的關鍵詞,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一條條連結點下來,對比著淩田的檢查單,看得半懂不懂。
夜漸漸深了,醫院其他部分安靜下來,急診部反倒比白天更熱鬧,搶救室裡整夜不關燈,光明大放,簡直像個鬧哄哄的大菜場。
先來個跳樓的,一通心肺複蘇之後轉去了手術室。又來了個渾身紫色的,說是血氧飽和度已經低到 50,直接上了呼吸機。而後來了三個爭風吃醋打架的,其中一個還躺在推床上吱哇亂叫著縫針,另兩個倒已經和好,站在外面親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