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潯手抖了下，影片裡頓時炸開七嘴八舌的問候，穿羊皮襖的大伯端著油果子擠到前排，“哎呦呦，何隊長又壯實了！啥時候帶小向老師回咱麻黃梁吃燉灘羊？”
“現在就讓你們看灘羊！”，何教授突然將鏡頭轉向庭院。石磨盤上鋪著整扇紅柳枝烤羊排，穿虎頭鞋的孩子們舉著煙花棒在雪地裡畫圈，火光映亮屋簷下垂掛的玉米串。
梁教授的聲音混著擀麵杖的敲擊聲：”小向愛吃的八寶茶在紫砂罐裡，敦煌研究院送的石窟紋樣模具也給你留著……”，她突然壓低聲音，“何楷有沒有好好吃飯？”
沒等回答，手機被五六個穿紅襖的婦人搶走。最年長的婦人用圍裙擦擦鏡頭：“小向莫怪啊，你梁媽媽天不亮就在灶房轉悠，蒸了九十九個面魚說是&09;...”
“三姑！”，何楷耳尖泛紅地打斷，戰術手套無意識摩挲著向潯的椅背。螢幕突然劇烈晃動，何教授在人群外喊，“小向快看！”
鏡頭對準夜空，數盞繪著黨項族圖騰的孔明燈正冉冉升起。羊皮燈罩上的白駱駝在火光中舒展四肢，梁教授的聲音穿透爆竹聲：“這是按年輕時候修複的榆林窟壁畫複原的……”
何楷的呼吸掃過向潯耳際，他指著最大那盞燈上歪扭的西夏文，“這&09;還是我四歲時候描的。”
零點前五分鐘，手機在十幾雙手裡傳遞得發燙。穿對襟唐裝的老支書醉醺醺地唱起信天游，鏡頭掃過窗欞上成雙的剪紙馬駒，炕頭摞著給向潯納的千層底布鞋。當何楷二姨硬要把自家閨女推來拜年時，梁教授終於奪回手機：“孩子們該跨年啦！”
螢幕突然被煙花照亮，何楷的手虛攏在向潯握手機的手上。此起彼伏的“過年好”聲中，向潯看見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何楷的胸膛幾乎貼著他的後背，防彈衣帶扣與自己圍巾的流蘇纏在一起。
“小向！”，梁教授忽然正色，將何教授拽到跟前，“我們書房第三個樟木箱……”
何教授默契介面，“是給你留的，等開春回來……哎呦！”，鏡頭外顯然捱了妻子一記肘擊。
何楷悶笑時的震動順著椅背傳來：“媽，我申請檢視證物。”
向潯轉頭欲問，卻撞進他映著星火的眼眸。監控螢幕藍光與手機暖光交織在他們相觸的衣袖，警報器上的電子鐘開始倒數。
“五！”，千裡外的麻黃梁，孩子們用西夏語喊著吉祥話。
“四！”，陳小川們趴在監控室門縫偷看。
”三！”，何楷的拇指擦去向潯鼻尖沾著的可可粉。
“二！”，梁教授在結束通話前最後一幀畫面裡比口型：箱子裡是婚書古籍。
漫天星辰墜落在何楷肩章的時刻，向潯在歡呼聲中輕聲說：“原來這就是守歲。”
最後一架航班騰空時，何楷的戰術手套掠過控制臺，關掉了巡邏車的警笛。雪不知何時停了，向潯跟著他穿過貨運通道，防風繩上掛著的冰稜在月光下裂開細紋。
“這裡是……”，向潯的疑問被突然炸響的轟鳴截斷。
塔臺方向騰起第一簇金紅色煙花，何楷的側臉在明滅中鍍上暖色，“機場每年保留的煙火表演，給滯留旅客的彩蛋。”
西夏藻井紋樣的光瀑在他們頭頂綻開，向潯的圍巾流蘇突然被勾住。何楷指尖纏著靛藍羊絨線，戰術手套纖維在火光中泛著細碎銀光：“考你個專業問題，修複文物時，怎麼處理打結的絲帛？”
“要順著經緯線……”，向潯的尾音消散在第二波煙花裡。何楷藉著爆破聲靠近半步，他聞到他領口殘留的黨參雞湯味道混著硝煙，“像這樣？”
纏繞的流蘇被靈巧地解開，指節卻還停留在向潯頸側。
“隊長！向老師！”，陳小川的喊聲從五十米外傳來，“要不要熒光棒……哎呦林姐你捂我嘴幹嘛！”
紛亂腳步聲遠去了，何楷的手仍未收回。敦煌色系的煙花在他們腳下流淌，向潯忽然指著天幕：“看那個青金石色的光斑，像不像榆林窟第25窟的持花飛天？”
“我更喜歡旁邊孔雀藍的那朵。”，何楷的呼吸在玻璃幕牆上凝成白霧，“像你前段時間研究的那捲西夏和親文書上，公主頭冠的松石紋。”
冰層斷裂的脆響從遠處傳來，向潯轉身時撞上何楷未卸的防彈插板。他指尖無意識撫過對方肩章上結霜的警徽，幽幽的說道：“白駱駝穿過三座沙丘，才會在月光裡找到註定的綠洲。”
何楷突然握住他凍紅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戰術背心的識別章上。冰涼的金屬警號貼著掌心，底下傳來熾熱心跳。
向潯哈著霧氣，“只是不知道和親的公主新娘要用多少個黃昏，才能把聘禮上的瓔珞拆解成駱駝商隊的星圖。”
跨年鐘聲恰在此刻回蕩，何楷抻了個懶腰，“我更喜歡現代解法。”
防彈衣帶扣輕響，他低頭時額發掃過向潯顫動的眼睫，“比如學校專家公寓和研究生宿舍之間的距離……”
“所以步行只要……”，向潯的唇語被煙花吞沒。
最後一道銀紫色光弧劃破天際時，何楷戰術腰帶上的對講機傳來歡呼。陳小川故意掐著頻道喊：“報告隊長！監控顯示西北角有兩人涉嫌違規燃放心動光波！”
向潯笑著把臉埋進對方肩窩，聞到硝煙與當歸交融的氣息。何楷按著他的後頸輕笑，落在發頂的吻輕如沙海裡的飛天帛帶。
千裡外麻黃梁的孔明燈飄進雲層時，何楷領口第二顆紐扣靜靜躺在向潯掌心。
金屬表面反射著未熄的煙花，像極了何教授書房裡那枚滾落的西夏銅印。
沙漏在監控室角落無聲倒轉，敦煌的星子與機場的航標燈在防彈玻璃上織成新的經緯，那些未修複的殘卷、未起飛的航班、未說盡的話，都在雪後初霽的月光裡， 等一場不著急的歸來與追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