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楷慢條斯理的數出五個餛飩盛到碗裡,好的獵手永遠都是最有耐心的。
客廳裡視線所及的地方基本都已經被佔滿了,只有剛剛對賬的茶幾勉強能允許兩個人席地而坐。
瓷勺碰著碗沿發出細響,蒸騰的白霧在兩人之間織成紗帳,向潯數著湯裡浮沉的蝦皮,很最後一片紫菜沒來由的較著暗勁。
何楷沉吟良久,突然沒來由的說道:“梁老師拌餡時總說,豬肉要順著紋理剁。”
“啊——”,向潯指尖一顫,半勺熱湯潑在虎口。
何楷抽了張紙巾按在他發紅的面板上,力道比拆彈時還輕,然後又意有所指的說道:“就像有些事,順著紋路剖開才不傷手。”
向潯盯著紙巾上暈開的油花,他知道何楷在說他那些年不堪回首的種種經歷,就像鑲著金邊的流言在安瀾商圈沸騰訛傳,早已把向潯演繹成了一個長袖善舞以色事人的男妲己,更是嘉熙藝投最柔軟的利刃。
何楷用筷子尖挑開薄如蟬翼的麵皮,肉餡裹著荸薺碎滾進湯裡,“就像這餛飩,餡料裹得再緊,沸水裡滾三滾,該是什麼滋味還是什麼滋味。”
落地窗映出向潯驟然攥緊的指節,他想起前幾天看過的西夏和親文書,眼神裡閃過的探究與憐憫,文書上言辭懇切,字字句句都說得冠冕堂皇,就像此刻碗裡漂著的香菜葉,自以為能掩蓋什麼腥氣。
向潯又到了些陳醋,轉而問道:“何楷,你看過《東京夢華錄》嗎?”
“什麼錄?”,何楷手上一頓。
“《東京夢華錄》,上面說汴梁城的官妓脫籍從良,要在州橋夜市連擺三天謝恩宴。”,陳醋沿著麵皮褶皺滲進去,把雪白的元寶染成琥珀色,就像向潯永遠都無法否定的過去。
向潯淺嘗了一口,大概是剛剛陳醋倒多了,酸得眯了眯眼睛。恰好此時窗外又想起了煙花炸散的聲響,屋子裡也被鍍上了一層稍縱即逝的華彩。
何楷伸手抹掉向潯嘴角的醋漬,帶著薄繭的拇指擦過唇珠,驚起一片戰慄,收回手時指尖沾著晶亮水光,“現在天海市跨年夜放煙花,特勤支隊要派人在世紀大廈樓頂執勤。”
向潯怔怔地看著何楷把手掌按在自己的鎖骨,那裡還留著去年被江清衍的鑽石袖釦劃傷的淡疤,何楷的指腹摩挲著那道月牙痕,眼神迷離的說道:“今年我給他們申請了雙倍彈藥配額,夠把整片夜空炸成調色盤。”
窗外又傳來一聲巨響,震得玻璃櫃裡的桂花蜜泛起漣漪,向潯抓住何楷即將撤離的手腕,抿著嘴唇問道:“那你知道調色盤的第一筆該怎麼落?”
“從蓋住所有混賬的灰開始。”,何楷反手與向潯十指相扣,餛飩碗上的熱氣凝成水珠,順著交疊的手背滾進袖口。
向潯突然笑出聲,眼尾洇開薄紅:“當年江清衍的媽媽說,就憑我這張臉,只要我想,足夠把整個安瀾市攪得天翻地覆……”,說罷,向潯又伸出空著的手點點太陽xue,“而我的那些客戶們也總覺得這裡……”,手指又滑到胸口,“和這裡……”,手指最後停在盈盈一握的腰窩,“還有這裡,都裝著不同版本的故事,值得他們用心探索。”
何楷的掌心貼著向潯後腰的弧度,“那現在呢?”
向潯以手托腮,定定的看著何楷,膝蓋在桌下蹭過何楷的加絨睡褲,“現在有個傻瓜,非要用一碗餛飩救贖,還強迫症發作,把蔥花都切一樣的長度。”
窗外又炸開一串煙花,藍紫色光斑淌過何楷眉梢,他忽然傾身咬住向潯碗裡那個泡發的餛飩,含糊著說道:“浪費糧食是可恥的!”
向潯也瞬間福至心靈,笑著反問道:“何楷,我覺得不公平!”
何楷眉峰一挑,“什麼不公平?”
向潯幽幽的說道:“我在你面前已經沒有秘密了,可你的事情我還一無所知呢。”
“比如?”,何楷似乎已經猜到了向潯想問些什麼。
向潯眉眼如醉,“比如,你心裡是不是裝著什麼人?”
何楷的勺子緩緩沉底,“我剛讀警校的時候有個學長,對我特別照顧。”
向潯理所當然的猜測道:“然後被你的表白嚇跑了?”
何楷神情黯然的搖了搖頭,“他大四那年為了破獲一起跨境走私案,他被選成了臥底,後來那個走私團夥被連鍋端了,團夥老大為了洩憤,直接把他封進了水泥裡。”
向潯倒吸了一口涼氣,陽臺傳來北風掠過晾衣架的嗚咽。,潯的手越過餐桌,覆在何楷手心,指尖下的脈搏跳得又快又急。
“我記得他一直喜歡桂花。”何楷的語調充滿了回憶,“每年中秋都偷摘警校後山的金桂泡酒。”
向潯起身從櫥櫃深處摸出梁教授釀的桂花蜜,琥珀色液體在玻璃罐裡緩緩流淌,“桂花酒沒有,桂花釀圓子倒是可以滿足你。”
何楷仰頭看他,眼角映著冰箱門的微光,“現在煮?才剛吃完餛飩!”
“不吃算了。”,向潯從善如流的坐了回去。
何楷明顯意猶未盡,立時又想到了剛剛在超市不小心買回來的計生用品……
“那個……也不是不能吃點別的……”,何楷熱切的眼神在向潯身上往來逡巡。
向潯看著何楷被熱氣燻濕的睫毛,似有一團火在胸口炸開,僅存的理智也被瞬間吞噬殆盡,一記醞釀許久的深吻終於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