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遵循仙尊的諭令待在原地,他會被罰嗎?
師尊……會來找他嗎?
還是說,他本來就是要被遺棄在這裡的?
莫子佔呆立在熙來攘往間,周遭越是沸反盈天,越是襯得他煢煢孤立。
一切都太過陌生,陌生得甚至有些詭異,身處其中令他無端發怵。
莫名的驚恐在短時間內深紮入心底,等反應過來時,連在大荒遭逢不同折磨都沒哭過的他,眼淚已不自覺地流落。
他似乎很害怕這地方。
淚珠掛在下巴尖處還未能落下,倏忽一塊貼了白布的木刻就先一步被輕輕扣在他臉上。
吵鬧,以及他所有的恐慌與怪誕都在一瞬被清掃,徒留許聽瀾的一句:“莫怕,我回來了。”
原本懸掛著的淚珠終究碎在了泥石地上,莫子佔應激般往那木刻摸去,發現那是隻狐貍面具。
傳說中,曾有一隻狐大仙覓得機緣,得遇天龍真身,於是它想盡辦法,甚至說得上是不擇手段,一直賴在天龍身邊不走,寄望能就此蹭得神通,好令自己修為有成。
然而這等貪生怕死的狡猾之輩,卻主動捨身為天龍擋下災厄,讓天龍可以尋得機會,吞下邪神痴行的心魂。
基於這典故,天龍祈安的廟會上,商戶除了會賣龍頭面罩,有的還會準備一些狐貍面具,為這逝世不知幾許的小生靈聊作悼念。
不過這店家的手藝顯然不太好,把狐面給磨得太平了,硬是讓其狡黠中多出了幾分柔和,也讓莫子佔戴上後看著更加無辜可憐。
透過面具的孔洞,他依稀能看到,許聽瀾身後跟了個凡人。
是個三四十歲的陌生男子,面容和藹,頗具書卷氣,看穿戴應該是富貴人家。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褶子滿堆的眼中,盡是叫人感到奇怪的輕憐重惜與依依不捨。
當時莫子佔只看了那男子一眼,就立即別開視線,仰頭怯生生地望著許聽瀾。
也因此,他錯過了那男子面上的失落,唯獨記得許聽瀾與他說:“今日你我定下師徒契,往後不會再讓你走丟了。”
莫子佔坐在紫薇殿前的石階上,木然地比出手訣,靈光自他的手腕脈絡顯現,牽引出一條線,卻只在他指尖繞了一圈,末尾黯淡無光直至消隱,再沒有多的反應。
師徒契是連通神魂的一道契約,按理說,縱使相隔天涯海角,只要對方還活著,就能給牽線的一方指引對方的所在。
說是不會讓我走丟,可現下走丟的,怎麼會是你呢……
莫子佔低低地笑了一聲,自嘲著將法訣揮散,又忽然想起,許聽瀾將他從大荒帶出來時,正好是凡間立冬,是祭祀天龍的小祈,與他們結下師徒契的立春大祈,差了……
“八十九日。”
許聽瀾也正好葬在立冬。
既然結下師徒契用了八十九日,那將這契的痕跡抹去,是不是也可以只用八十九日?
莫子佔不搭調地想著,斂下笑容,宛如感受不到腳下的疼痛,起身搖搖晃晃地往藏歲小築的方向走去。
並沒有回蓮潭,只停在院中那棵從不生葉開花的枯枝樹前。
往樹後一探,可以看見一個被石頭遮擋住的蛀洞,裡頭藏了兩壇酒。
這酒名為「千日醉」,也能喚一聲「笑仙翁」,酒如其名,極烈,縱使在修界,也是相當難覓的好酒。
本該有三壇,是從前許聽瀾為長鳴劍山解決了個大麻煩,萬銜青特地提來當謝禮的,送時還滿是俗塵氣地念說,要是敢不收,就是不給她面子。
到最後,收是收了,但因為許聽瀾完全不好酒,於是這酒壇往樹洞裡一擱,就再沒被動過,直到兩年前才被提起來,開了一壇。
莫子佔隨意地拎起一壇,輕車熟路地竄到許聽瀾的屋裡去。
一邊走著,一邊去掉酒壇上的紅封,仰身大口地灌了好幾口,動作不見得有多瀟灑,反倒是被那燒刀子般的火熱辛辣滾得咳了好幾聲,樣子好生窘迫。
許聽瀾屋內的陳設幾乎十年如一日,從他第一次試探著進來,到現在只添了少許物件,且大多是他送的。
莫子佔挨著門框,臉上勾起迷離的笑意,而後一鬆手,酒壇子隨之落下,“哐”的一聲瓷響,珍貴的酒釀頃刻碎了滿地,醇烈的酒氣也霸道地侵佔起這本該冷肅的仙尊居室。
他一步一晃地往前走去,同時將頭上簪子取下,隨手扔到地上,如瀑的墨發乖順落下,為他身上的紅衣增上一層黑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