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千梵的絕筆信裡已經向皇帝暴露了睿思的下落,再過幾日,皇帝極有可能會出兵包圍長安寺,來找他信中所說之人,不過官兵尋不到這幢院子,你只管安心待在此處。”
靈江抓住他的手指,點了點腦袋,飛撲到殷成瀾唇上啄了一下,然後目送他離開長安寺。
盤踞山巔的古寺,站在懸崖邊能望見遠處隔著三十裡護城河的京城,鐘鳴鼎食,極盡奢華繁盛,一輛不打眼的車馬從寧靜的世外山水走向枕戈待旦玄冰冷甲的權謀之處。
十年之前猝不及防失去的東西,如今殷成瀾要悉數拿回來,可等得到萬裡江山之後呢,之前他身懷必死之心,要將自己得不到的江山從皇帝手裡奪走,交到他親自培養出來的繼承人手裡,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僅此而已。但如今殷成瀾惡毒已解,往後還有百年的光景可活,他是如何謀劃,如何打算的?
靈江對此一點都猜不透殷成瀾的心。
從始至終,他想要的只有這個人而已,但殷成瀾的心裡想的是什麼,可否願意放下心頭意難平的萬千溝壑,離開至尊無上的帝都,與他山水縱橫,走街串巷,養花逗鳥,過平靜的生活。
靈江想,若是殷成瀾還想當皇帝,他也只能將他打暈綁走了。
帝都皇宮裡,皇帝握著山月禪師的絕筆信,眉眼之間風雲雷動,神情似怒似喜似驚似疑,情緒錯綜複雜難辨,竟有幾分譎詭猙獰。
一玄站在一旁,一襲青裟,身形瘦削,他的手裡握著殷紅的佛珠,在皇帝詭秘莫辯的神色中一如往常的平靜,像極了他那位風雨不驚淡定自若的師父。
他年紀尚輕,胸膛單薄,時不時還會流露出單純和懵懂,然而此時此刻,天子威壓之前,他卻有著不屬於這份年紀的沉著。
皇帝眼底似有血色,說不清高興還是慍怒,用詭異的語氣說:“山月的信你可曾看過?”
一玄道:“不曾。”
皇帝將信扔到他面前,一玄撿了起來。
寫了什麼,他心知肚明,這是一封絕筆,亦是先兆之書,上書皇恩浩蕩,佛法昌盛,下書九死未悔,真佛入世,真龍之子,臨邸長安,奉天承命,詔以東宮,當保大荊百世太平,彪炳千古明君。
往明白了說,便是山月臨死之前,告訴皇帝如今天下海晏河清,佛門子弟眾多,他以得道高僧的身份窺的天機,不得不告訴皇帝,長安寺中有皇帝的血脈,此人生有天命,需陛下詔之為太子,才可佑大荊百年太平,而後他也會以明君的身份名留青史。
那是他們早就謀劃好的,逼皇帝主動立睿思為太子,名正言順的太子,文臣武將無人能駁,無人能反。
一玄雖以知曉,卻不故作驚訝,也無大驚失色,而是仔細看過師父的親筆,從熟悉的字跡上品到了藏匿在字裡行間的淡然,一玄借低頭疊起書信的間隙,彎唇笑了一下,抬起眼,面對著皇帝,說道:“長安寺確有其人,便是贈我巾帕的師兄,我那師兄慈悲肅穆,博施濟眾,常有古僧活佛稱其為菩薩低眉,寶相莊嚴,為普渡眾人而生。”
皇帝垂著眼,眼角的皺紋繃著,眼裡別有深意,緩緩念道:“……普渡眾生,如何渡?”
一玄道:“懲惡勸善是渡,救苦救難是渡。”
他仰起頭,直直看著皇帝:“海晏河清應天受命也是渡,前著渡佛門子弟,後者渡天下蒼生!”
皇帝瞳仁一縮,身體震了震,指著一玄,從齒縫裡逼出幾個字:“大荊江山,豈是爾等胡言亂語!”
話音落下,殿外的侍衛忽然沖了進來,數把銀刀扣到一玄的肩頭,將他逼跪到青石大殿上。
他直直跪下去,清瘦的骨頭撞在冷硬的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古舊的木紅珠磕到寬面厚背的銀刀上,雪亮的刀光一閃,佛珠頃刻之間散了一地。
皇帝抬眼,看見滾動的紅佛珠像是殷紅的鮮血從那一身青裟的僧人身上流了出來,鋪開如刺目的血泊。
大殿見血,焉是不詳。
皇帝在這裡斷送了無數人的性命,卻從未有血濺出來。
如今這象徵著慈悲清淨的佛珠像鮮血一樣流到了皇帝的腳邊。
龍靴碰到佛珠,驀地收了起來。
一玄跪在地上瞥見,心到天助他也,立刻朗聲道:“陛下,順應真佛天命則保往世太平,不然風起於青萍之末,而後烽煙四起,不詳將降大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