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總想避開我的原因。我消極,以死為生的汁液。
我的締造者將遺憾與最終要與“她”彙合的意念轉移給我。他生錯了年代,無法親眼目睹夢想成真。而在末世,我,他的作品,應約而來。然而我此來卻並非與“她”彙合,而是為了取代“她”。“她”是宿敵,多年來讓我蒙羞。有“她”在,我就永遠只是一個摹本和二手貨。我不是詞人唯一的想念,而是詞人透過我想要觸碰的想念。想一想這個,我就痛心,我為何不能成為詞人唯一的牽掛?如果“她”在,不死,我就不能稱為唯一與絕響。盡管我是道路,而“她”是目的地,然而道路也想成為目的地。為此,我一定要獲得靈魂。我要得到“她”。
得到“她”意味著吸收“她”靈魂。“她”埋在最深的死亡裡。我不是亡魂,而“她”的亡魂身份貨真價實。“她”悠久,古老,“她”不死的魂魄牽動了我的慾望。我要得到她,就像我的締造者想要回到“她”的年代。他們隔著時間和地域。我可憐的締造者從未意識到,他一手創造的形象——我,已是何等完美。難道由文字構築的形象,比不上一個毀滅世界裡的女人更完美?想想“她”帶著屍斑出現的樣子,我對這樣的面孔和身體懷著由衷的興致。但我,無疑將是我,我將取代她而成為這百年裡最完美的形象,盡管,盡管,我是多麼愛她身上的屍斑,那些腐爛的花朵……
我聽到已彙聚成形的靈物所言,不免大為震驚。它極端自以為是的說辭並未令我完全信服。它是納蘭容若的幻成物,沉溺於一個極度幽閉的詞語世界,它與現世的聯系是閱讀。只有閱讀能一再喚回已經湮滅多時的過去。我不認為,我被完全操縱。在我的記憶裡還裝著許多本書而並非只裝著它這一本。除了書,我的記憶裡還裝著靈物無法經歷的生活,盡管它一直在近旁窺視,可我的生活並不為她所有。它怎麼可能成為我的全部?我不能否認靈物的靈力,我現在就在它的操縱之下,它牽走我離開身體,聽它的故事,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我是否還能回到軀體之中,這要看它的意念。
靈物這一番言辭,不免讓我想起我的曾祖父。現在看來,一些我無法理解的事因靈物而得到解釋。我的曾祖父無疑被靈物所操縱。他修了一座藏書樓來珍藏這本罕見的讀本。書放在藏書樓頂部,每個深夜,藏書樓頂層的房間亮起燈光。在某些特殊的節日,曾祖父請女伶演唱書中詞調。父親說,凡是聽到的人都會為納蘭詞裡的悲慼而動容。
我的曾祖父過於珍視這本書,一度讓我的祖父深為擔憂。但祖父還是與他父親同等地痴迷於其中。父親認為,曾祖父的過早離世與他過度狂熱地閱讀此書、沉迷於詞中意境有關。為了免於書因翻閱而磨損,祖父讓人重新抄寫這本書。複製品藏滿了藏書樓。僅僅看一眼書格裡陳列的複製品的陣容,就足以令父親惶惑和窒息。父親認定這是瘋狂的舉動。在祖父離世後,父親便將通向頂層的樓梯封鎖,只在必要的時候讓人清理灰塵和蛛網。父親小心謹慎,剋制地保持著與這本書的距離。父親隱約覺出這是一本非同凡響的書,由於好奇,父親不慎陷入糾結不清的猜度。終於有一天,父親啟開親手貼上的藏書樓的封條,去檢驗這一神秘的珍藏。父親因為不願重蹈曾祖父和祖父的覆轍,而只謹慎地閱讀複製品。但是父親發現,日益增加的好奇正促使他一步步邁向真跡。
它放在一個木盒子裡。外層用琉璃做蓋子,這樣不用開啟盒子就能看見書的封皮。父親想起祖父在深夜圍著這本書踱步,沉浸在文字中忘記周遭和自身的情形。在父親看來,這麼沉迷於閱讀,一方面說明閱讀的瘋狂;一方面,又無疑證明瞭書的魅力。父親發現自己並未擺脫家族嗜讀的惡習。他發現久視這本書會産生幻覺,而那一度糾纏著曾祖父和祖父的閱讀欲,正像鴉片一樣向他襲來。父親將目光轉向別處,細想這誘惑到底從何而來?他最終未能抵抗開啟真跡的誘惑。這的確是極大的誘惑,一旦開啟便無法合攏。與祖父不同,閱讀此書卻沒有讓父親送命。現在看來,這本書的目的在我而非父親。這本書透過父親進入我的視野,在我的記憶裡駐紮。我進宮時,父親慷慨地將這本書作為陪嫁讓我帶進宮。這個舉動若不是來自靈物,那麼便無法解釋嗜書如命的人竟為何放棄對書的所有權。最終,即便我悄悄將這本書放回原處,也未能改變它隨我進宮的意志!
這就是你的回報嗎?當初你離開宮廷,無非是為了回到宮中,可一個宮女,或一個太監就可以實現的願望,而你為何唯獨選中我的曾祖父?
皇後啊,你的曾祖父,是滿族士官中少見的讀書人。每本書都喜歡被念誦,願為自己尋找最忠實的讀者。你的曾祖父是最合適的人選。難道我要在石頭和木頭的盒子裡化為齏粉?不,我不會接受這個命運。我在宮裡沉睡了二十年,靈力險些丟失,直到我遇見你的曾祖父。當年,你的曾祖父在重華宮照料藏書,偶然開啟了一個石頭和木頭的盒子,你曾祖父的雙手釋放了我的靈力。他開啟我,一眼看出,我是納蘭容若唯一存世的珍本——《納蘭詞》,他如獲至寶,從此不能放手。納蘭容若是詞人世界的王者,後世無人可比。獲得納蘭詞的珍本,意味著獲得王的遺贈。你的曾祖父並不瞭解我,他因無法遏制的慾望,將我從宮中帶出,安頓在自家的書齋裡,卻不知,這是出自我的意念。每天深夜,你的曾祖父像開啟珍寶盒一樣開啟我,剋制自己撫摸書頁的慾望。然而,即便是面對你曾祖父這樣貪婪的讀者,被反複閱讀,我也只是略略現身——
一旦開啟書頁,從此便無法擺脫我。我有自己的判斷,就像春雨促使種子複蘇,我在等一個人的出現。皇後,你是我的機會,我一直守在你身邊。我在等你長大成年。我若再次回到宮中,就會實現我的夙願和使命。“她”已經來了,我聞到了“她”特殊的氣味,終究,我和“她”要在真假之間分出勝負。既然納蘭容若為此傾注了畢生精力,並為之喪命,難道我不具備才能、美與征服人心的魅力嗎?
這本《納蘭詞》,納蘭容若給了它形式,卻並未給它靈魂。當初,它離宮是為了保全自己,現在回宮卻是為了得到靈魂。我一家四代,用閱讀守護它,使它得到最好的照料,而我現在卻是她的囚徒。這難道不是一個邪惡的靈物嗎?我的所想所為有一部分來自它,可我如何辨認頭腦中,哪些想法來自它,哪些想法屬於我自己?
它自稱是對另一個人的模擬,是摹本。摹本的另一個稱呼是贗品。贗品,總是為了接近、取代或是掩蓋真跡。不過,納蘭容若當年嘔心瀝血,他的意圖難道僅僅為了造一個摹本?抑或這個靈物的出現只是意外?但無論有意無意,詞人給了它不可遏止的慾望。詞人暴亡,更使它再無羈絆。顯然,納蘭容若並未因填詞而獲得平靜,而是更深地陷入自己勾畫的情景與陰鬱的心緒。納蘭與《納蘭詞》,《納蘭詞》與靈物——詞人是否見過不死的靈魂,“她”?他一定見過“她”,否則他如何勾畫和辨認“她”?靈物說,它只差最後的點睛之筆。那又是什麼樣的點睛之筆,是他無法確定還是有意留下殘缺?又或者,尋找靈魂,是他有意賦予靈物的使命?
我輕如羽毛,卻未曾感到虛無和沮喪。有一點是肯定的,我進宮,有一個確鑿的理由,是為了做皇帝的妻子。我有靈魂,善於思考,而它僅僅是一個靈性的形式。在獲得靈魂前,它無法改變自己是一本書的事實。它也無法感知情感,盡管在文字中它情感充沛如南方的雨季。它依然具有一本書無法抗拒的弱點,被翻看,水、火、蛀蟲,都是它的死敵。僅僅只是頻繁地翻閱,就足以損毀它。由此,獲得靈魂,對於它就變得頗具意義。獲得靈魂,也許意味著它可以抵抗水、火併不再依賴閱讀。那麼,一個不死的靈魂和一個不再懼怕傷害的形式聚合,形成的是魔怪,還是神仙?這個問題超出了我的思考,會讓我陷入霧氣昭昭的迷局。而無法繞開的問題是,被它視為宿敵的靈魂,曾是誰的靈魂?如今又在哪裡?
“你想要知道,‘她’是誰?”
“當然,我對此十分好奇,我更想知道,當你們相遇時,會發生什麼?誰將存活?是‘她’毀壞你,還是你最終佔有‘她’?
“不過,最終,納蘭詞承載的是情感,如果詞中的情感代表了一個真實的納蘭容若,那麼納蘭容若給了你形式,卻保留賦予你靈魂的權利,為什麼?你該知道,你的靈魂,是在閱讀中被賦予的。只有讀你的人,才能給你一個鮮活的靈魂,你何以認定,另有一個靈魂,在等你來將‘她’變為你的僕人?況且,你的靈魂不該是納蘭容若的靈魂麼,如果文字中沒有一個不變的靈魂,你如何成形,你又如何具有吸引閱讀的力量?難道納蘭容若的靈魂可以用另一個靈魂取代?如果靈魂是可以互相交換的,那麼,隨意一個靈魂便能讓你實現願望,你又何必非要得到‘她’?再假如,‘她’就是你想要取代的目標,那麼你們之間必有爭鬥,誰是勝利者,誰就是支配者。那麼告訴我,你將如何戰勝那個你無法看見的靈魂?
“我一家四代保全你,我們是你的保護者和恩人;而你一直視我們為囚徒。你是靈物,卻不懂得感恩,你真的不具靈魂,你是否想過,若是沒有我,你會怎樣?你放在我頭腦裡的書,會因我而亡,你跟隨我從大清門入宮的歷史,會隨我消散,那將只是我一個人的經歷,而與你毫不相幹,你僅僅,只是一本書,任何人都可以傷害或損毀你,你不為此憂慮嗎?尤其,你現在還只是一個活在文字和閱讀中的形式,你會隨著書的消失化為灰燼和泡影……”
“靈魂於我,至關重要。”
“只有閱讀能給你靈魂。誰讀你,誰就給你靈魂,你同時屬於被你使用的人。”我簡短地說,“現在,我該回去了。”
我伸手,讓它牽我回去。我倒下,充滿身體。我深深嘆氣,從夢中醒來。
侍女慌忙放下手中活計攙起我。我靠在軟枕上,想著剛才的一幕,心有餘悸。有一點值得慶幸,我掙脫了它的控制,我可以做到不再為它的意念完全左右。
密室
我讓侍女在水裡灑下大量香精,我身上有敗花和塵土的味道。我沐浴更衣,除去惶恐的痕跡。我的衣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頭發黏在頭皮上。一想到我曾置身於一個無法與人對話,無法向人求救的境地,我就不寒而慄。納蘭容若一手締造的靈物,正與我共處一室。我不去想它,可它還在。我在熱水裡,閉上眼,待了很久。宮女們不斷往木盆裡注入熱水,誰也不敢問我到底還要躺多久。當我完全平靜,覺得已無需過多顧及靈物時,我從水裡站了起來。宮女擦幹我的身子,幫我換上淡粉色的袍子。皇帝喜歡粉色。我看了看窗外,沒有一絲月的影子。
我盡量無視靈物的存在。
皇帝帶著他燈火的隊伍,庭院頓時亮如白晝。皇帝穿過中庭,穿過靈物,燈光透過靈物投射在四周。
它在皇帝身後,用無形的眼睛注視著我們,目光是一片雪白的絨毛。
屋子裡滿是燈盞。皇帝這樣大動幹戈來找皇後,勢必引起妃嬪的嫉妒,太後也會因此動怒。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在這個通體透亮的地方,我的思緒,忽而映現《納蘭詞》裡的句子: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我心頭一驚,再看,燈光太亮了,亮到靈物融進了光線。
皇帝隨身攜帶金黃色的光線。皇帝喜歡浩大的聲勢與鮮亮的氛圍,他鮮明的感染力,讓所過之處,跟著他一起興致勃勃。我裝扮一新,我的歡笑是從心底裡發出的。
“皇上辛苦了,一路都看到了些什麼?”
“很濃的霧,朕花了兩個時辰才走到你這裡。”
“皇上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