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剋制住心中欣喜:“小人也見過您。”
您?
遊明搖了搖頭,神志清明瞭些,眼前果然只是個陌生的妓女。
“你見過的人並不是我,我記住的人也並不是你。”
這話明明透著傷感,可姐兒們只當這是流連花叢的浪蕩子的戲謔。她們嬌笑著,作勢又要湊上來,遊明的興致卻盡了,他揮手灑下一片金瓜子,姐兒們立馬趴在地上撿錢,模樣諂媚且滑稽,像一條條狗。
遊明心中冷嘲,婊子就是賤。
閣門隙開一縫,孫管事躡著步子進來,哈腰衝遊明行了個禮,堆笑道:“遊大人,咱坊裡最近來了兩個樂藝聖手,您給掌掌眼?”
孫管事是什麼心思,遊明豈會不知,無非就是王柳兒得罪了他,想求他換新人捧。
正巧,徐知府恰逢大壽,遊明正四處蒐羅女人:“帶上來瞧瞧。”
孫管事輕輕擊掌,進來的卻不是樂伎,而是兩個龜公抬著一道紫檀雕雲龍戲珠屏風進來,橫在遊明面前。
樂伎奏曲時不與客會面,講究個以聲動人。
“大人請稍等。”孫管事福了福身,笑道:“人馬上就來。”
天雖黑了,風還沒涼下來,熱烘烘的風中滿是甜膩的脂粉味,聞著讓人膩心。
昭昭走在幽暗的廊道中,握住琴頸的手滲出汗。瘸腿婆子在前引路,對昭昭和另一個姐兒說:“待會你們好好彈琴,把客人哄開心了,管事有賞。”
另一個姐兒也是鄉縣補缺來的,忽然被叫過來,懵懵地抱著古箏:“婆婆,聽曲兒的是商人還是官兒啊?你提前說了,我和這位妹妹也好應對。”
這句話昭昭已經問過。婆子的嘴嚴得像是被蠟封住了,打聽不出半個字。
果然,婆子依舊閉口不言,一味領著兩人往樓上走。
到了頂閣,婆子將閣門推開,一道屏風橫在兩人眼前,十幾道人影隱在後面,朦朧綺靡,孫管事的聲音傳出來:“你們進來,向大人問好。”
兩人在屏風前席地而坐,一起頷首道:“大人好。”
昭昭看見屏風後有道影子動了動,懶洋洋地打了聲哈欠,不耐煩地說:“少來這些虛的。彈不彈了?”
孫管事笑著接過話:“她倆一個彈古箏,一個彈月琴。大人今日想聽什麼曲?”
“月琴?”遊明正了正斜倒的身軀,向屏風後問:“月琴三柱四條水,圓魄移來混俗耳……月琴易學難精,音色過於清亮,稍有錯漏,便刺耳得很。與古箏合奏,彈月琴的姑娘,你不怕露醜?”
昭昭的月琴是窈孃親手所教,自信答道:“小人技藝驚絕,自負雲州無二。”
世上最好的月琴,遊明早就聽過了。他不以為然地笑了:“那便彈一曲蔣捷的《虞美人》。”
兩人調絃開奏,清亮的月琴聲與空靈的古箏聲相得益彰,音域互補,叮咚如春雨打在石板上。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曲末收弦,昭昭極輕巧地用撥片在品位一刮,顫音如鳳凰泣淚,滑音似崑山玉碎。
“停!”
屏風後,遊明猛地站了起來。孫管事見他丟魂似的,便知計謀得逞,果然聽見他說:“彈月琴的姑娘留下,其餘人都出去。”
待人走後,遊明怔怔地發問:“……你多大年紀?”
昭昭已經猜到他是遊明,語氣禮敬而冷淡:“小人今年十三。”
“你從哪兒來?”
昭昭攥緊了琴頸,腦中飛快思索。幾日前她寄信回去,問窈娘可曾與遊明有過牽扯。
如今還未得到回信,她不知眼下是兇是吉,正要胡亂說個鄉縣名,遊明已經繞過了屏風。
他打量著昭昭的眉眼,像……實在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