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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那日,天依舊飄了些雪花,早上起來便細細碎碎,若飛揚的柳絮。
宮中照例有宴飲,昨日德妃娘娘便已派人傳了話,陶灼華對那些笙歌燕舞的場面興趣缺缺,只是無法推辭,到更想中午與娟娘她們幾個小樂一樂。
命菖蒲與忍冬籠起火炕,烹好解膩的大麥茶。陶灼華再請娟娘備些竹蓀、雞樅、猴頭之類的野山珍,配上凍豆腐、年糕和幾味菜式,準備午間吃熱鍋子。
她自己則命茯苓尋出葉蓁蓁初五晚上送來的那對花瓶,連同銀剪一起都盛在竹籃裡,主僕兩個提著竹籃去禦花園裡折新開的迎春。
折過青蓮宮前頭的荒坡,再走好一段路才是禦花園的西牆。兩人一路行來,官道上已經清掃得幹幹淨淨。點點落雪都堆在兩側的蒼松與翠竹之下,頂著樹尖上一髻白邊,越發顯得寧靜。
想是都在預備晚間的夜宴,禦花園裡人影稀少,唯有主僕二人腳上的木屐踏上纖塵不染的積雪,發出清脆的咯吱聲,顯得愈加動聽。
從前陶宛如喜歡種植迎春,她的舊居裡搭著幾層大理石的臺子,參差錯落地擱著不下幾十盆,心情好的時候便在院子裡剪枝,每每春節前後便次第爭春。
後頭病勢漸漸沉重,陶婉如沒有精神打理那些迎春,大多送去了陶超然院裡。
今次陶府悄悄搬家,陶灼華曾囑咐老管家將那些迎春也一併運到大阮。如今一直未與老管家見面,也不曉得他是否完成了自己的囑託。
陶灼華一面想著,一面在禦花園裡舉目四望,顯得極是懷戀。
迎春花開得及時,滿園嬌黃爭豔吐蕊,枝幹各自崎嶇不同,每一株都有自己的風姿。茯苓擱下籃子,從裡頭取出剪子,依著陶灼華的指點,將那些含苞待放、似綻非綻的迎春剪了十來枝,都堆在小巧的竹籃中。
主僕兩個且走且停,賞玩著禦花園中的雪景,一時不捨得駐足。
陶灼華立在一株迎春花旁,正指著一根虯枝要茯苓下剪,卻聽得不遠處的松樹後傳來一聲朗笑,轉出身披墨綠大氅的何子岱,他足登一雙梅青色的靴子,大氅下露出一截水綠四合如意紋的錦衣,整個人顯得器宇軒昂。
何子岱大大方方沖陶灼華輕施一禮,說道:“灼華郡主,幫子岱一個忙如何?”
陶灼華退後兩步,向何子岱行了個福禮,便扶著一枝盛開的迎春站穩了身子。
已然有那麼幾次,何子岱似是不經意,卻又總是那麼巧合地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之中,陶灼華時而從他膠著的目光中讀出一份炙熱。
縱然前世的恩怨太過遙遠,只要一想到那個未曾出世的孩子,她對他便依然心有怨忿。如今再瞧著何子岱的熱情,她唯有避之不疊,只不能當面表現出來,便喚著何子岱的封謂淡然笑道:“齊王殿下太過客氣,有事盡管吩咐便是。”
何子岱手上也拿著幾枝新折的迎春,到似是雜亂無章。他撓著頭發笑嘻嘻說道:“郡主喚我子岱便是,又不是朝堂之上,何必那麼生份。今日是誠心求你幫忙,只因母妃喜歡迎春花,本待替她折上幾枝添些上元節的喜氣,奈何不會插瓶。郡主便幫個忙,選個應景的瓶子可好?”
不過舉手之勞,陶灼華若是推脫便顯得太過突兀,她只好勉為其難地笑道:“既是如此,麻煩王爺屈尊去青蓮宮坐坐,灼華替王爺選只花斛便是。”
何子岱目光眉彩中雲錦堆疊,眼中的喜悅更是星星點點。他重重點了點頭,便隨上了陶灼華的腳步。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九曲竹橋之上,何子岱眼望前頭那抹清素的身影,眼中的歉疚雖然一閃而逝,心上的歉疚卻永遠無法彌補,只能無聲嘆息。
陶灼華感受到背後那道炙熱的目光,她不敢回頭,卻是如芒在背般難受。她努力將步履保持平穩,想在這一刻暫時忽略前世的恩怨,記憶卻已然呼嘯著撲面。
她無法忘記那一日的傷痛,也不想與何子岱清算前情。算起來何子岱的確並沒有辜負何子岑的相托,而是平安將陶灼華帶出了大阮。
他親自駕車,將陶灼華一直送到大裕皇朝的京師。然後,便是他並不聽陶灼華的分辨,也不管她的苦苦哀求,直接將她丟在了瑞安長公主府的門口。
陶灼華將手撫在自己的小腹上,無言地咬住嘴唇。那裡曾經孕育過她與何子岑的結晶,卻因著眼前這人魂斷香消。便是自己有錯,卻也罪不及那未曾見過天日的孩子,何子岱手上其實欠著自己大大的一筆債。
何子岱眼望著近在咫尺的青蓮宮,追尋著當日的點點滴滴,一片記憶紛亂,也想到了前世那個時候。
他不理會陶灼華的賭咒發誓,並非全然出於不信,而更想出於報複,想看著她與瑞安來個窩裡鬥。因此,不管她怎樣哀求,他雖然心裡隱隱覺得不對,依然像扔個包袱一般將她扔在瑞安的視線之內。
何子岱依稀覺得自己可能會後悔,他想回頭已然來不及,只是神鬼差使般沒有立刻離去,而是命手下人悄然守在瑞安長公主的府門前頭。
不過個把時辰,何子岱便聽了手下的暗衛稟報,陶灼華渾身是血、氣若遊絲,被人扔在長公主府的後街,如今已經暈厥了過去。
何子岱心急如焚,曉得自己鑄成大錯。他匆匆趕到時,只瞧見陶灼華雪白的裙衫上沾滿鮮紅的血跡,人已經奄奄一息。瞧著那大片的鮮血,何子岱悔不當初,他詢了醫婆才知道,陶灼華剛剛流産,失去了腹中的胎兒,而且再也不可能有孕。
若世間有後悔藥可吃,何子岱一定毫不猶豫。若是能拿自己一條命換回陶灼華腹中的胎兒,他也甘之如飴。
何子岑膝下沒有一男半女,剛剛因自己的緣故被虐殺的那個孩子是何子岑唯一的骨肉。他曾滿口答應何子岑要護陶灼華的周全,卻被仇恨矇蔽了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