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手再次貼上陶灼華的額頭,娟娘歡喜地說道:“菩薩保佑,小姐的燒終於退了,若不然,夫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說到此處,娟娘觸景生情,眼角微微泛紅,生怕惹得陶灼華傷心,忙將話題叉開,拿了梳篦替她理著有些蓬鬆的發辮。
陶灼華心底的疑惑更甚,她的目光掠過頭頂上半懸的玉色幔帳間垂落的白色絲帶,望向廊下那兩盞紙糊的白燈籠,再瞅瞅案幾上墨黑的粉定瓶中插的幾枝素色白蓮,驀然從銅鏡中瞧到了自己的模樣。
不過十歲左右的光景,肌膚纖細到透明一般,彎彎的清眸流盼間眼波如泓。臉色略顯蒼白,頰上還有一絲高熱褪去的嫣紅,剛剛梳理整齊的烏發上簪著一朵白綾珠花,披在肩上的外衣下是一襲如雪的白紗挑線裙。
緩緩舉起衣袖,陶灼華瞧見自己白紗挑繡銀線的衣襟上也綴著一朵白綾珠花,分明是件孝衣的樣子,她心上一時翻江倒海般洶湧。
這輩子一共穿過兩回孝,娘親過世時,娟姨親手拿雪光緞與銀條紗為她制的孝衣,還特意為她做了些珠花點綴。為何子岑與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穿孝時,她已是布衣荊釵,身著自己手紡的粗布白衣,四十年再未曾脫下。
如今身上穿的,分明是記憶裡為娘親守孝的白衣,再聯想到銅鏡中自己不足金釵之年的幼時模樣,陶灼華一陣狂喜。
莫不是時光重流,回到了她心心念唸的舊時候?
喉嚨間分明幹澀得難受,陶灼華想問卻問不出口,只暗啞著嗓子道:“娟姨,口渴得難受,你給我倒盅茶來。”
娟娘拿帕子擦拭著眼角,一疊聲地應聲道:“娟姨果真糊塗了,外頭爐子上有溫著的米湯,這便給小姐端來。”她挑了簾子出去,空蕩蕩的房間裡便只餘下陶灼華一人。
因是烏雲四合,房間裡早早點了燈。女孩子悄然溜下榻來,趿了地上的繡鞋。她輕輕環顧四周,如星的雙眸在昏暗的燭光下格外璀璨。
一溜四扇雕著西府海棠的酸枝木窗扇,因為下雨只開了半扇,潮濕的空氣撲面而至,帶著窗外枙子花在雨中特有的清新。
靠窗是鑲銀的酸枝木羅漢炕,鋪著只滾了銀邊的素色暗紋坐褥和迎枕,炕桌上荷葉型的白瓷託盤裡是一套白底藍花折枝海棠的官窯茶具。
素淨的五幅玉色帷幔,素淨的酸枝木水墨綾屏風,連安放在一角的鏤空繡球花香爐也是素銀所制,一點檀香的氣息嫋嫋,素淨的房間在嘩嘩的雨聲中越發顯得寂寥。
記憶如潮,風起雲湧。陶灼華真切地認出,這與她居住了幾十年的湖畔竹屋有著天壤之別,這本是昔年舅父家的舊居,亦是她的人生重重轉折的地方。
那時節母親剛剛病逝,自己曾大病一場。
再然後,便是那個本該喚做一聲父親,卻又狠心拋棄她們母子的男人上演一出好戲,將她與舅舅全家都陷入災難裡頭。
而她,卻是在多年以後才識破他的詭計。那時節已然白雲蒼狗,再無挽回的餘地。她不但與心上人陰陽兩隔,更痛失腹中未曾謀面的孩兒,換得四十年飲恨。
再次回到榻上,陶灼華將手撫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與親兒生生剝離的苦痛彷彿又再一次席捲,她痛苦地佝僂著身子,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