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老不肯收任何錢物。白秀才便略施小術,“默寫”了許多他看過的醫藥珍本、孤本,雲老歡喜極了。他還給阿喜做了許多玩具,不過大半被雲老扔了。雲老捉著柳條滿屋子追打阿喜,還揚言威脅白秀才:“要再敢給他做銅蜻蜓和吱吱兒,連你一塊打!”白秀才索性做了一堆,讓阿喜玩得雞飛狗跳,不過兩人還是沒有捱打。
要走的時候,白秀才摟著藥缸,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連同一直沒出口的離別。
鯉魚安靜地聽著,沒有異議,沒有哭鬧。它早就知道,這一天終會來的,如今這顆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白秀才說,三天後他會離開江水,投奔袁員外,迎娶袁清蓮,在陸地上做一個常人活下去。
阿喜年紀小,只為今後少了鯉魚這個玩伴可惜。雲老沉默許久,道:“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在水作芙蕖,出水為泥藻。你可想好了。”
白秀才看著鯉魚說,岸上有他不想錯過的人,希望朋友原諒。
鯉魚憋出個泡泡。
告別雲老和阿喜,白秀才抱著小藥缸上路了。
楊柳飛絮,柳葉漸老。鯉魚在藥缸裡,白秀才在岸上,一、二、三,跳!
一人一魚同時躍入水中。白秀才一瞬縮小,抓住鯉魚背鰭。
鯉魚一躍而起,在空中連翻三個筋斗,哈哈大笑掉下來:“梯雲縱!”白秀才叫:“好樣的!”鯉魚衝浪而上,飛越樹梢:“浪裡飛天!”白秀才贊:“有氣勢!”鯉魚以尾拍水,反彈而起,頭下尾上在風裡飛:“拍扇子!”白秀才哈哈大笑:“有意思!”
他跳下鯉魚背,慢悠悠揮動胳膊腿兒:“跳蛙!”四腳狂拍水:“狗刨!”揹著手,身臀皆動,蜿蜒而進:“泥鰍!”再撐起四肢,在水面上點來點去蹦蹦跳跳:“水蜘蛛!”
鯉魚樂得合不攏嘴:“還有還有,我要看蹦蹦魚兒!我要看鴨子!”
三天的時間,白秀才和鯉魚去蟹洞探險,去瀑布跳水,沿著地下河去尋傳說中的不老泉。他們也上岸嬉遊。白秀才帶它去深巷聽清早的賣花聲,去碧雲橋畔吃槐芽冷淘和雲英面,混進富家宴會偷看馬球,還躲過宵禁藏身廢園,共同守候一朵優曇花開。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夜色來臨,白秀才輕輕地抱著鯉魚,仰頭望月。隔著水,月亮也模模糊糊,有些青綠顏色。在水中,眼淚也是看不見的。
他想起白居易辭“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不禁悲從中來,又想起下句“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惟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後期”,越發心酸難抑。忽聽鯉魚道:“秀才,你背首詩我聽。”他忙收斂心神,道:“聽哪個?”鯉魚想了想,道:“那個什麼花什麼月的。”白秀才不由微微一笑,凝神片刻。月華之下,一整篇晶瑩華美的《春江花月夜》從江上冉冉升起。水做的詩行恰似空裡流霜,在風裡發出洞簫般的吟詠。有的飄飄入雲,掛上廣寒宮的桂樹;有的呼嘯而飛,沾溼了夜鶯的翅膀;有的撲向漁火,在紅焰旁化作一聲輕嘆;還有的沉進水裡,像透明的鰻鱺繞著鯉魚悠悠遊弋。
白秀才抱著鯉魚坐了一夜。潮水攜著落花沖刷著他的臉,於是許多淚也就隨江而去。
天明時,他起身走到岸上,駐足看著鯉魚。鯉魚看了看他,掉尾遊走。
白秀才走遠了。鯉魚忽然大哭起來:“臭黃魚,你走吧!你去娶媳婦吧,我才不給你做媒呢!我才不稀罕你呢——”
茫茫天地,又只剩下它一個了,像剛從眾鯉棲身的深淵裡跳出來時一樣,形單影隻,一個同伴也沒有。那時候,它心中充滿勇氣,現在卻滿是孤獨。那個人走了,像改了天地,未知的世界那麼大,那麼可怕。鯉魚悽惶地在原地呆了好久,終於大聲道:“你說的,做滿了一千零一件好事,就能化龍。雖然看起來還是鯉魚,可我已經是神龍啦,我什麼都不怕!我什麼都不怕——怕————怕——————”
它一口氣逆流直上,可一路波光灩灩,白浪滔滔,白秀才的聲音隨濤聲浮沉不絕。它跟著那虛幻的聲音念:“……來無蹤,去無影,凡聖相同……也無生,也無死,永遠長生。”
它不知道遊了多久,唸了多少時候。餓了,累了,卻不願停下來去想。
天茫茫的,地昏昏的,江水永無止息地流淌。而那個曾經發誓地久天長的人,卻已經不在它身邊了。
一朵苦瓜花兒飄零在水中,空自順江流去。
野渡無人舟自橫。
蘆葦蕭蕭,荒煙渺渺。天上掛著滴溜圓的一個大月亮。和白秀才分別之後,鯉魚已經第五次看到這樣的圓月。不知不覺,它已經離開長江,由運河來到這裡,逗留了快兩個月了。月亮像一隻不變的眼睛,一直在天上凝視著它,讓它彷彿覺得,時間並沒有過去,一切都沒有更改。
此時,月光滿天滿地,流瀉如水,彷彿一仰脖就能喝到嘴裡。許多異類正聚集在蘆葦蕩裡,就著月光吸飲酒水。揚州郊外瘦西湖邊,到了滿月之夜,總會有這樣熱鬧的荒野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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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高高的船頭上,一個眼凸肚大的老頭滴溜溜轉了個圈,“嘭嘭”拍著肚皮,“我養個雞兒,賽過人家馬價;我家老鼠,大似人家細狗;避鼠貓兒,比猛虎還大。頭戴一個珍珠,大是一個西瓜;貫頭簪兒,長似一根象牙——”他一躍而起,頭下腳上空旋三圈,“呱呱”大笑:“月宮裡的□□,也請我去吃茶;龍宮裡的海馬,莫敢跟我幹架;我唱一支小曲兒,織女兒都奈不得守寡,趕著請我下榻!”船上的老少都起了噓聲,更有人笑叫著:“老青頭,憑你的年紀,多半不中用了罷!去了也白搭!”“老不正經的,活該不中用!”
一個頭戴翎冠的細挑個年輕人啐了一口,輕俏地打了個唿哨,一個倒栽蔥單指倒立,一上一下地彈跳著,雙腿在空中咯咯敲擊,腳踝上的鈴鐺嘩嘩作響:“我昨日在岳陽樓上飲酒,昭君娘娘與我彈了一曲琵琶。我家下還養了麒麟,十二個麒麟下了二十四匹戰馬。我手拿鳳凰與孔雀廝打。我蹦一蹦就蹦天上,摸了摸轟雷,幾乎把我嚇殺!”他往地下一縮,滑稽地作出驚嚇模樣,又一手撐地跳起:“我跌到了海底下,徒手捆了條大鯊,掛上了千斤犁耙,種了三萬八千畝胡麻,麻姑瞅見了驚歎也,真真叫滄海變桑麻!”大家又笑又叫,把船板拍得山響:“秋聲子,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這算什麼!”一個紫衣姑娘耍開長髮,拔劍起舞,“天公敬我姑奶奶,雷公同我稱兄弟。我手把長江洗頭髮,端了西湖照影。我拔一根頭髮放秤上,巫女峰作秤錘也要翹一霎。我從頭背諸子百家,九萬條大船也裝不下;我彈一彈手指甲,灌江口二郎便成肉醬;我輕輕吹口香氣兒也,泰山五嶽都跌個倒仰!”她舞到興頭,翩然後仰,劍鋒遊過面門之上,作欲飲之姿。“阿紫好興致啊!”“能看這樣的舞,今天也不白來!”“來陪我耍耍吧!”
“這樣的牛也值得吹,哈哈,不知羞,不知羞!”船邊遊動著一條鮮妍的紅色鯉魚,舞著小小的魚鰭,翻動白眼。
阿紫收了劍,蹙眉道:“連人形都沒有的東西,來湊什麼熱鬧!”
秋聲子眯眼一看,叉腰道:“唷,這不是新來的‘神龍’嗎?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鯉魚也聽不出這是笑它,冷哼一聲:“那當然!青蛙能來,蟋蟀能來,狐狸也能來,我就不能來?!”
船上的“人”都大笑起來。“小神龍,你來吹吹!你是神龍,必定見過玉帝,去過瑤池,說不定發過大水,逼得女媧娘娘煉石補天呢,哈哈哈哈!”
鯉魚哼一聲:“我才不用吹呢!我經過見過的,你們幾輩子也夢不到!”
阿紫呵欠撅嘴:“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