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來說,遠清已經消失了,不該出現這種意外。謝宴仔細地觀察著店小二那張臉——原本帶著笑意的年輕人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張老年人飽經風霜的臉。“片刻之間就這樣了?”
“是的,原先並沒有什麼徵兆。”月黃昏肯定地點點頭,“孤燈也看到了。”
柳孤燈下意識地去看了一眼蒲新酒的臉色,只見後者也是一副被嚇到了神情,才壓下心底的不安,是他多想了吧……
聽到動靜的簡素虞下了樓,他冷靜的視線在店小二的屍體上掃過片刻,望向月黃昏:“這只是第一個,你留個心眼,謝宴跟我出來。”
不等謝宴驚疑,就被簡素虞一個大力拽到了後院,只見他手一揮,兩人周圍瞬間騰起一層透明的冰霧,隔絕的外界的靈力窺探與一切人事。
“師兄,你這是要和我說悄悄話?”見他如此慎重,謝宴忍不住調笑道,“方才誰還無情地把窗戶都關上了。”
簡素虞用力地閉了閉眼,自動忽略了他的吊兒郎當,低聲道:“蒲新酒和你說什麼了?”
“師兄不是我說你,這點醋你都吃?他難過了好幾天不過是找我聊聊天而已——”謝宴收起臉上的玩笑,正了正臉色,驚訝道,“你懷疑他?”
簡素虞毫不猶豫地點頭。
一臉的難以置信,謝宴忍不住為蒲新酒打抱不平起來:“他修為沒我高,方才與我在屋就算你在打坐顧不上,那孤燈也在大堂裡,我倒想知道新酒一個籍籍無名的外門弟子如何在天都雲海首徒的眼皮子底下動手!”
他咄咄逼人的語氣倒是讓簡素虞有一瞬的茫然,簡素虞忍不住輕聲提醒道:“他是鬼王。”
言下之意自然是蒲新酒用了他們難以察覺的方法動了手。
但是不巧的是,經過了遠清的事情,謝宴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行行行,他被安上個鬼王的身份就是原罪對吧?當初遠清也是被全城的人按了個妖怪的身份就要啖其血肉的,這也是他的不是對吧?我說他們倆真是幾世修來的緣分,動不動就被人安上個什麼狗屁身份,再附上些罪名,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簡素虞難得見他如此失態,一時無言,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抓他,卻抓了個空。
“店小二的屍體沒有什麼異樣,一絲靈力與鬼氣浮動的氣息都沒有。”謝宴一擺手拍開了他伸出來的手,盯著他,冷聲道,“所以師兄,凡事要講證據,‘防患於未然’這種說辭在指證一個人的時候,是站不住腳的。”
然後他一揮手,面前的結界如同冰層般碎裂,大步走了出去。
只是簡素虞不知道的是,他的無心之語勾起了謝宴心底最想埋葬的記憶。
鄴城人中上至九五至尊,下至黎民百姓,都知道謝國師深解經綸,兼通術數,為人又謙虛和藹,親近可人,可稱得上一句先帝的一句“學德兼備”,在一幹唯唯諾諾的朝廷大臣中堪稱德高望重。
稍微知情的人都知道,謝國師膝下就一掌上明珠——嵐月時,自小便形容昳麗,引得無數後院夫人們稱贊不已。謝夫人身體弱,因而這位大小姐大多時都寄養在謝夫人母家,沒有出落成溫柔賢淑的大家閨秀性子,反而為人潑辣豪爽,一身紅衣獵獵,一副俠女風範,成天舞刀弄槍,一手九節鞭揮得人耳邊熠熠生風,揍得鄴城的幾位宦官子弟滿地找牙,想是世間沒幾個男子自認能降得住——當然這是後話。
說起來謝夫人母家,誰人不知道誰人不曉。路上隨便抓個人,都能回一句“嵐家的錢可是比鄴城所有人再加上國庫裡的錢還要多呢”,任一碼頭的貨船客船,都能看到海藍色的“嵐”字旗隨風飄蕩。東海嵐家,海盜起家,轉商後建立了海上王國,然而朝廷一直聽之任之,許多人暗猜,所謂敬鬼神而遠之,朝廷該是忌憚修道世家的。
嵐家祖訓:一為嵐家人,永為嵐家人。因此只要是身體裡流淌著嵐家人的血,哪怕一半,都要冠以嵐姓入嵐家家譜——因此嵐月時叫嵐月時,而不是謝月時。
國師府除了嵐月時名聲在外,謝宴也是,不過是更糟糕的聲名狼藉,他那愛闖禍的紈絝性子自小便是如此。謝宴雖是謝姓,其實是謝國師的親侄子,非謝國師夫婦所出,卻視若己出。
謝宴發現自己和別人不太一樣的時候是在五歲那年的寒冬。
大冬天的,一群小孩子聚在私塾裡鬧騰,把好脾氣的先生氣走後,有人提議大家一起烤栗子。生栗子丟進火堆裡不多時變得金燦燦香噴噴,卻拿不出來了。幾個膽大的孩子火中取栗,都被燙得哇哇叫,謝宴反而很鎮靜地伸手從火中取出了幾顆栗子,分給了每個人。那火苗彷彿有靈性一樣,只在他的指尖打轉卻不傷害他。
再大點的時候,他已經能很熟練地用火去烤雞窩裡的雞蛋了,把老母雞燙得在國師府裡上躥下跳;亦或是在燒了狗的尾巴尖,害得家裡看多年後門的大黑狗在院子裡東奔西跑,真真弄得整個國師府雞犬不寧。
最過分的一次,謝國師去上朝,連聖上都忍不住出聲提醒朝服背後被火燒出了窟窿大小的洞。
向來不喜謝宴愛闖禍的性子,那會嵐月時揮舞著她的鞭子,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我小舅說得對,你骨子的頑劣是封不住的!魔頭的兒子也是惡魔!”
後來兩人一同入玄音修道,手足情深,但兒時的無心之言卻被謝宴記了很多年。
“出身不是原罪。”謝宴下意識地嘀咕一聲,也不知是在為別人還是為自己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