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願意回想這件事,然而我幾乎每時每刻都能看見譚笑那張摔爛的臉。同學像她、老師像她,每個陰影每個角落都彷彿隱藏著她瘦弱的身影。她笑著,目光無神地望著我,右半邊腦袋布滿血跡,和她那頭海藻般的頭發黏在一起。
令人作嘔。
我逃了課,躲在一樓的衛生間裡吐得頭暈目眩。冰冷的自來水穿過老舊的水龍頭砸向我的太陽xue,震得我腦袋裡只剩下轟鳴的水聲。
我在空無一人的衛生間裡“赫赫”地喘著粗氣,像那些因為壓力過大而抽搐的孩子們一樣顫抖著狼狽不堪。我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遇見這樣的事,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因為看見個死人就吐得昏天黑地。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承受能力大概不怎麼優秀,我接受不了,也無法接受有個人在我面前摔成一灘爛泥。
哪怕我不喜歡她。
我將視線放回洗手臺前的鏡子上,看著冰冷的鏡面裡自己蒼白的臉。我試圖將注意力重新挪回指導員身上,去想想他的模樣,想想我可愛的小太陽,可我做不到。
譚笑那張血淋淋的臉總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裡,或者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鏡面上。
水聲轟鳴作響,我卻只聽見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空曠的洗手間裡只有我一個人,我望著溢滿水池的冷水,甚至不敢回頭。
那只是個意外。
我試圖說服自己。
我無法說服自己。
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對譚笑就沒有一絲好感,在昨夜之前的數十個深夜裡,我甚至無數次希望她去死。
她想要搶走我的指導員。
她不該那麼做,不能那麼做,那是我僅剩的東西了。
他是我的。
……
這件事開始於十天前的一個傍晚。
我記得那是個暴雨天,18:45,測驗結束的鈴聲伴隨著同學們的歡呼聲一同響起,而後戛然而止於譚笑的到來。
譚笑站在後門外,渾身浸滿了雨水,濕透的校服緊貼著厚重的毛衣堆成一團,看上去就像實驗室裡被用來掛衣服的骨架模型。
她沒有說話,濕漉漉的板鞋在地上印下一個個深色的腳印,四散而去的同學們不約而同地緘默不言,沒有一個人同譚笑搭話,就好像她只是一團沒有實體的空氣。
他們看不見她,就好像看不見我一樣。
鋪天蓋地的雨聲吞噬掉細碎的雜音,譚笑穿過人群安靜地走進來,瘦削的小腿異樣地顫抖著,就像兩根老舊幹裂的柺杖。她從我身邊走過,繞過最後一排的桌椅徑直走向我的指導員,我忍不住伸手攔了她一下——我本想拽住她的袖子,卻沒想到她打了個踉蹌摔在了桌子上,發出一聲刺耳的雜音。
指導員轉過頭。他的視線劃過我的指尖停留在譚笑身上,眸色幹淨而澄澈:“出什麼事了?”
我看見他皺著眉,三兩步跨過來抻著譚笑的胳膊讓她坐在椅子上,我聽到他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可譚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杵著掃把站在最後一排,怔愣著就像在罰站一樣。指導員用眼神示意我先出去一下,我卻裝作沒看見,固執地走到黑板前,用粉筆在兩個值日生的名字上畫了把小傘。
我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理,就好像離開這裡就輸了一樣。
譚笑站在指導員面前哭得梨花帶雨,我聽到她那幾聲細聲細氣的抽噎,只覺得手裡的粉筆都像是烙鐵,燙得我隨時想扔出去。
她說了什麼來著?
我記不清了。我的記憶就像碾在黑板上的粉筆屑,隨著無數模糊的光影碎成了燙人的白灰。它們時而擰成譚笑哭泣的臉,時而將淚水變成血水覆蓋她半張汙濁的面容,時而又將那些可怖的傷口拼接在我的指導員臉上,就像在預告他的死亡。
我無法回憶這一切事故的源頭,甚至一度想不起來自己是為什麼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父親的背影在我的腦海裡漸行漸遠最終和母親重疊,我的人生好像總是在失去,我終將一無所有。
在譚笑已經死透了的現在,我依舊一無所有。
我離開衛生間,跑出教學樓,穿過操場直奔校醫院。銀白色的鐵閘門在陽光下亮得刺眼,一道道欄杆就像囚禁著野獸的籠子。我踉蹌著跑進醫院一樓的大廳,電梯停下的提示音彷彿模糊地存在於另一個世界。
“叮”